月隴西選的是二樓靠著走廊的位置,正對著看臺,方落座,說書人恰巧上場。
堂內掌聲雷鳴,說書人驚堂木一拍,笑呵著道,“聞說近日國學府奉圣令重修崇文遺作,國學府中是人才云集,濟濟彬彬。咱們圣上英明,此舉必將名垂千古,人人稱頌。反觀百年前,惠帝下令于雅廬焚書,燒毀七七四十九本手抄,九九八十一卷拓書,其罪可謂罄竹難書。今日,咱們就接著跟大家伙說一說這雅廬焚書的故事……”
看臺上的人講著那段家喻戶曉的評書,座下聽評人依舊喝彩捧場。月隴西收回視線,抬眸正想問卿如是要不要換一個聽,卻見卿如是將落放在他身上許久的目光挪到了說書人那方。
菜上齊了,卿如是仍入神地聽著。說書人是上了年紀的老朽,用他飽經滄桑的聲音將故事說得跌宕起伏,興起時眉飛色舞,一拍驚堂木,賺了滿堂彩。
那種被歲月磋磨到極致的枯槁無力的音色,又因說書人刻意蓄力而猶如洪鐘震響,厚積薄發,慢慢浸透骨髓,侵入心肺。就像當年義無反顧沖進火場救書的秦卿,分明滿目絕望,形如枯槁,卻又在絕望中萌生出一種堅韌無畏的力量。
彼時寧愿搭上性命也要救下遺作的秦卿,后來不惜違抗皇令也要保住遺作的月一鳴。那是犧牲在信仰與道義中的人啊。
她卿如是何德何能,憑什麼去銷毀秦卿不顧一切追求的正道?
又憑什麼,去銷毀月一鳴耗盡心血要留給秦卿的東西?那是月一鳴口中的一堆破書,也是為了讓他的卿卿對他展顏一笑的一堆破書。
“要留下……”卿如是輕喃道。
月隴西似是沒聽清,“嗯?”
“那堆破書……”卿如是夾了一筷子鮮嫩的青菜,放到月隴西的碗里,抬眸微微凝噎,卻堅定地對他說,“要留下。”
月隴西動作微滯,垂眸凝視著她握緊長筷的手,繼而看向自己碗中的菜,許久才低問出聲,“不是不喜歡嗎?”
“我不喜歡。但是秦卿喜歡。有了那些書,秦卿就不會整日里悶悶不樂。”卿如是收回手,用力扒了一口飯,滯澀的聲音被偽飾得有些模糊不清,“月一鳴也喜歡。有了那些書,秦卿就能對他笑。秦卿也沒做過什麼對他好的事情,我希望可以幫她做一次。”
月隴西夾起她放到碗里的菜,細細品嘗后才答道,“嗯。那就留下……幫她完成心愿。也幫她討好一次月一鳴。”
她與他一樣,還是放不下已經死去的那兩個人。他們終究是留在了曾經那個朝代,永遠活著,也值得她和他這個后世之人敬以最誠摯的一切。
敲定了不銷遺作,月隴西知道卿如是就會翻來覆去地惦念著崇文的是非黑白,想必私心里不好受。天色漸黑,他帶她去后街的深巷里看皮影戲。看的人多,他們坐在最后面。
昏黃的燈幕下,隨著銅鑼聲起,一群穿著花襖子的紅綠小童被支著關節在相互追逐打鬧,他們頭上總著兩個角,彎著笑瞇瞇的眼,活潑可人。
卿如是躺在月隴西的懷里,訥然盯著幕布上的孩提。她的左手還拿著一塊糖餅,正小口小口地咬,右手輕輕摸著小腹,恰聽見旁邊一雙三四歲的青梅竹馬打鬧跑過,她抬起頭望向月隴西,發現他正抿著一壺小酒。
小廝送的。
他仰著頭,頸線與下顎線都是恰到好處的弧度,喉結微滑滾了兩下,一滴酒從他的下頜流下來,酒漬被他用指尖隨意抹去,滑落的一點卻滴在她的嘴角邊。
她怔怔地瞧了會,心念一動,不自覺地伸出舌尖抿了抿那滴酒。似乎有淡淡的甜意。她拽了拽他的衣擺,低聲問,“什麼酒?我也想喝。”
月隴西垂眸,撫摸著她的臉,又看了看那壺酒,“桃花釀。你有身孕,只可以給你抿一小口。”
“嗯。”卿如是格外乖巧地眨了下眼,表示贊同。
他卻輕笑,捏著酒壺不動,轉動墨瞳凝視著她,眸中微瀾,“那先告訴我,下午在馬車上的時候,本想問我的問題是什麼?”
“你還記著?”卿如是呢喃反問,隨即又垂下眸郁郁地說,“果然如此,你總是什麼都記得……”
月隴西狐疑地蹙起眉,耐心等她回答。
就見卿如是慢吞吞地伸出手,將緩緩放大的巴掌蹭到他的臉旁,他配合地稍俯了些身,讓她能肆意撫摸他。
卿如是就著仰躺的姿勢,用手摩挲他的臉,又用指尖去畫他的眉毛和鼻梁,最后落到他的唇上,好一陣輕撫后,才喃喃道,“我是今日才想起,你許久之前跟我說的話。你說你就要過生辰了,希望我為你準備生辰禮……可是我一直沒有去準備。我想知道你何時過生辰?我想好好準備了。”
她今日給他的驚喜太多。月隴西心神微蕩,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只覺得她忽然認真對待感情的模樣可愛極了。
心神蕩著蕩著,他驀地失笑,溫柔撫摸著她的臉頰,卻用疏懶的語調笑說,“這個呀……生辰已經過了有一個月了你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