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一定小心隨護，不可出差錯。”

看守墓地的守衛紛紛稱喏，待武飲冰更衣，他們便送她到附近的鎮子里，段亦則啟程回京。

武飲冰找了一間茶舍，要了壺清茶，一縷陽光傾瀉而下——

陽春三月，山花爛漫，鎮子里炊煙裊裊，孩童奔跑，一切都充滿生機，好像她兒時在長安樂游原中看見的勝景。

“老板，來碗油茶。”

黃昏時分，一個打扮瀟灑的西域女子走進茶舍，放下行囊，正想跨坐，“五郎？”

武飲冰也看見她，“韞娘？”

“你怎麼會在此？”她既驚又喜。

“說來話長。”武飲冰一個人在房中度過一月，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沒想到會在這里再見到你。”

兩人聊了聊近況，得知花楹已在那場政變風波中死去，李知韞垂淚。

她離開梨園后便四處游玩，半年多來游歷了很多名山大川，正是得意之時，可得知自己曾鐘意的弟子慘死他人刀下，還是心痛不已。

“不過她已經找到了，被妥善安葬在長安，跟她父母在一起。你若回京，麻煩你代我去看看她。”

“你不去麼？”

“我……去不了。”武飲冰搖搖頭。沒能親自去驗尸殮葬，是她終生遺憾，可是她現在哪也去不了。

李知韞望著鄰桌那幾名彪形大漢，“是舒王殿下不讓你走嗎？”

她沒說話。

良久，她才道，“他并不比我好過。”

他們彼此都明白，卻誰也沒有勇氣挑明白。

她雖然成了李誼養在籠中的金絲雀，卻沒有立場責怪他。一路走來，她算是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親眼目睹什麼是宦海浮沉，朝堂傾軋。

長安風云變幻本就艱難，更何況他故意曝光自己的身世，引得百官猜忌，來推遲履行起事時許下的聯姻諾言，悲傷之外，她很感動，卻也心疼。

李知韞也不知怎麼勸，只得靜靜地陪著她。

忽而武飲冰抬頭握住她的手，夕陽映在她臉上，“韞娘，你能不能留下陪我一陣，我想請你幫個忙。”

四月揚州，淫雨綿綿。

李誼正因竇家聯姻之事焦頭爛額，忽聞武飲冰在揚州出事的消息，日夜兼程趕回海安，卻只在墓中小屋見到打扮成武飲冰模樣的李知韞。

“奴家李知韞拜見殿下。”

李知韞深深俯身拜倒，李誼見到房中空空，僅床榻擋住的地方留下一個一人寬的地道，頓時明白了，“她走了？”

李知韞直起身，“是。”

李誼出奇地平靜，“是她自己的意思麼。”

“是她自己決定的。”武飲冰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這個想法，直到她來之后，“殿下，五郎有話托我轉告您。”

他扶著墻，閉上眼，“什麼。”

“您是天下人之君，而非她一人的君。您有功臣忠將，有萬里河山，他們都期待您成為一代明君，一番作為。”

李誼何嘗不明白。

“殿下拒婚可再一再二，恐怕難以再三，所以……”李知韞拜道，“都放彼此一條生路吧，五郎就是不想讓您難做，才走的。”

李誼沉默良久。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結局，那好吧。”

*

新帝登基的第五個年頭，連年風調雨順，河晏海清，藩鎮邊關戰事平息，商業繁榮。

清晨，肅殺的風從關外吹進關中，駝隊在玉門關外的茶鋪停留歇腳，幾名販貨的行商啃著胡餅閑聊，談著近幾日從友商間聽來的閑話。

“聽說了麼，咱們陛下剛滿十五歲生辰，攝政王就還政了。”

“真的？”

“那還能有假。”

一人嚼著餅，隨口道。

“不過攝政王當得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要走了？”

“說起來先帝駕崩時廢太子中風，不久就一命嗚呼，誰知道是不是攝政王干的。要不是攝政王非圣人親子，哪還有他長子的機會，前些日子大婚，娶了竇家的皇后，實力陡增，攝政王恐怕是壓不住他了吧。”

另有人附和，“是啊，不然也不會放著只手遮天的攝政王不做，跑到這雞不下蛋的地方來守關，怕是吃鹽翻跟頭，閑的。”

“小點聲。”有人左右觀望，低聲道，“這里就是邊關，別被他聽到了。”

“放心吧，他聽不見。”另一人笑他，“你當他跟咱似的日日往關外跑商？想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想想等陣怎麼跟尹老爺議價，才不虧。”

在一旁鄰桌飲茶的男子聞言輕笑了笑。

此時辰時已到，關內宵禁解除，城門洞開，商販們陸續清點貨品，趕起駱駝，準備入城。

鄰桌男子復披上狐裘，拿起桌上的佩刀，命人付賬。

“段亦，走。”

玉門關乃大唐第一關，溝通著西域諸國，往來行商眾多，加之近年邊關太平，邊境互市空前繁盛，城中街巷也較往日擁擠。

北市東面坐落著城中最豪華的食肆，今日關中尹家放了消息，要在此大宗采購，歡迎各家商戶來競標。眾人皆知尹老爺是關中的大金主，玉門關的人從出生到入殮，衣食住行，沒有她不涉及的，紛紛挾貨前往。

還未上樓，便能聽見樓里頭正侃侃而談。

“……”

“老爺，既然您貨都收了，要不您再看看小人，把小人也一道收了吧。”

這位老爺也是個俏顏色，此頑笑一出，眾人跟著起哄。

尹冰瞧了瞧手中金塊的成色，將其擱至桌面，輕巧一笑，“貨可以，你不行。

再說爺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想讓爺休夫再娶，你還差了點。”

眾人唏噓。

有人奇怪，“可是您家丫頭都這麼大了，也不見你男人回來過。莫不是為了拒絕，搪塞我等的吧。”

門外之人聞言一愣，透過半開的側窗，望向她——

她在其中游刃有余，指指點點，“哎哎，別亂說啊，他的生意可比爺的大多了，哪有那閑工夫專門請來給你們瞧，散了散了。”

然而還有人不死心想再爭取爭取，不防身后的門扉被打開。

“那我呢？”

李誼著一身玄色暗紋單翻領袍，披著狐裘緩步進來，氣度不凡。

“老爺瞧著，我能收麼？”

人群瞬間被點著，紛道他不講武德，不懂先來后到，嚷著要趕他出去。

尹冰怔怔地盯著他好一會，才回過神，撥開喧鬧擋路的人群至他面前，眼中縱有千情萬緒，轉頭匯成一句：

“別吵了——

都看好了，這，就是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