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武飲冰定定地后退，凝著他，“你錯了，我志并不在山水。”

他不信，偏要尋根究底，“那在什麼？”

她恍然想起那片被她掛在乾明寺樹梢上的紅綢，喃道——

“國泰民安。”

“……”王昶意外地語塞。

她眸光堅韌，“如果他能讓山河重整，國富民強，那是他選擇擔起的家國重任，我無可指摘。至于我……”

王昶漸漸明白了，自嘲笑道，“所以，即便是他將來佳麗三千，你寧愿孤身一人，亦不肯選我？”

武飲冰異常倔強地望著他，“是。”

……

自武飲冰走后，王昶便沒再清醒過。

他獨自一人在雅間喝得酩酊大醉，直至侍從和馬夫等急，又聽見樓上摔打聲，擔心出事，才上來查看發現，于是合力將他架回馬車，送回王家。

適逢王疏文甫一下朝便見到兒子渾身酒臭地被送回，抬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王昶生生挨了一巴掌，半邊臉立即高高腫起，眸光總算清醒些許，畏怯地垂下。

“父親。”

“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王疏文氣得七竅生煙，“今早朝會不見你人影，竟是去南曲喝酒，還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哪里像個朝廷命官的樣子！”

王昶含糊其辭，“兒不是去逛勾欄，只是去見一個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王疏文見他不答，繼續逼問，“你這幾日總往戶部、刑部、京兆府跑，到底在干什麼？”

王昶瞳仁一縮，紅眼梗起脖頸，“您跟蹤我？”

“父為子綱，我是你爹，為什麼不能？”

王疏文怒斥。

“我還說你腦子怎得突然開竅，愿意從我上京為官，原是因為那個叫武五的獠奴！他勾搭完李誼又來勾搭你，你還真就不長腦子，趕著上套！”

“她不是您想的那樣！”

“你小子酒還沒清醒嗎？”

下雪了，雪花清涼落在王昶高腫的面頰，融成水，他卻已然麻木，無知無覺。他沒有爭辯，所有的疾風驟雨都無聲承受著，一如他往常那樣。

王昶一言不發地態度讓他更加怒不可遏。

“我警告你，給我離那個獠奴遠一點，王家的家門不是你可以隨便敗壞的，你不要臉面我還要呢！你就在這站著，什麼時候醒徹底了，什麼時候回去。”

臨走他又重重丟下一句：

“我王疏文英明一世，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玩意？”

說完便氣沖沖地走了，留下王昶獨自立在雪中，嘴角紅腫，目光渾濁而呆滯。

……

離開鼎盛樓，外頭下了雪，人影寥落。路過鳳樓，武飲冰聽見里頭樂音輕佻，調笑不絕，想必里面春意融融，無人愿意出門挨凍，遂出坊順路去了一趟崇義坊，打掃阿爹的牌位，之后慢慢往北走，反正宵禁前返回大寧坊就不會犯禁。

落雪越積越厚，逐漸將長安的喧囂掩蓋去，坊巷格外安靜，連墻頭的貓兒都尋地取暖不見蹤影，四下只有她踩雪的咯吱聲。

她在坊街漫無目的地閑逛，憶起鼎盛樓的一幕，心中不大平靜。

復盤一切在洛陽時的行動，她左思右想，著實沒想通到底是哪里露了痕跡，難不成……

她猛然一駭，差點忘了那個慘死洛陽的花娘款款。想來唯一的可乘之機便是下藥那次，難道是有人利用她識破了自己的秘密？如果是，那這個人……

細想下來，在洛陽時，王昶有時確有古怪，但也并非超乎常理，故而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如今一切攤牌，她恍悟那些古怪舉動緣何而起，驟然渾身發麻，難道是他指使款款干的？

武飲冰不愿相信地晃晃腦袋。

他殺人的目的是什麼？滅口麼？

王昶豁達磊落，以他的為人不至于使用這麼齷齪的手段，如果他是這般奸猾之人，大可不必庇護同僚之女，最后還殺了她，想想就覺著離譜。

況且款款是被柳娘的人殺死牢中，雖然柳娘是王疏文的人，但他不至于為了掩蓋這點丑事驚動他父親，動用這麼高級的殺手吧？

還有席間王昶對她說的那些話……

她心煩意亂，邊走邊將坊墻墻頭的冰凌悉數薅了去，惹得墻上的麻雀撲朔驚飛。

時下已經入冬，不知遠在江南的冬天是什麼樣，他在那邊進展順不順利，吃得好不好，住得暖不暖。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不免垂頭嘲笑：

原來自己還是會不自覺地思念他，想見他。就算方才說得那樣決絕，真走到那步的時候，又舍得嗎？而王昶這個人，值得信任麼？

他既說會保守秘密，武飲冰還是勉強愿意信他一次，但她的身份既被他人知曉，要不要寫信告訴李誼一聲？

寫信……

對啊，差點忘了，她還有信！

把冰凌往路邊一拋，武飲冰一路拔腿火速跑回大寧坊。

回到王府，手凍得通紅，經書房地龍一熏才恢復些知覺來，她動手翻出今早陳放的信箋，衣衫都沒來得及換就撕開，看了兩行便撇嘴，轉而又是埋怨地笑笑。

李誼還是那麼絮叨，沒完沒了。

信中所寫皆是安好，反而對她噓寒問暖，督促飲湯換藥，不厭其煩，生怕她照顧不好自己，絮絮交代了兩頁紙，不免惱人。

從前未遇見他時也沒見自己過得多寒磣，怎跟他阿爹一般把她當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