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自己突然被父皇召回，的確是御史王疏文干的。

李誼略瞟他一眼，撫著龍井杯沿贊道，“舅舅為國殫精竭慮，畢竟涇原兵變方平，朝廷急需休養生息，再經不起鋪張，這樣也好。”

“不過是御史臺言官應盡之責，都仰賴陛下圣裁。”

李誼淺淺思考片刻，略作欠然，“說起來，其實本王此前忙于江南案子，也已數月未與京中疏文舅舅聯系，不知他近況如何？”

“陛下體恤，疏文在京中也一切安好。”

“那便好。”想問的話已問完，李誼收起方才的客套，“本王此番前來不為公事，在洛陽稍作休整便出發返回長安，還望舅舅切勿聲張。”

“殿下駕臨東都，我河南府蓬蓽生輝，何須如此客氣。”王疏均將王昶叫來，“昶兒歸時便與我說了此事，我便讓昶兒對外說殿下是他的遠房兄弟。尚善坊的別業微臣已命人打掃出來，既是到洛陽，就讓昶兒陪同好好游玩一番，昶兒幼時在洛陽長大，對這里的里坊了解的很。短些什麼也莫客氣，盡管與昶兒說。”

李誼謝過。

王疏均將人送至署衙外，“恭送殿下。”

“便不打擾舅舅處理公務了，留步。”

離開河南府，王昶領他們來到尚善坊的別業安頓。此時的王昶已然褪下戎裝，一身栗紫色的單翻領圓領袍，劍眉濃厚，鼻如懸膽，鬢若刀裁，身后跟著名小廝，也是一副世家公子打扮。

王昶恭請，“臣在慈惠坊水席樓定了雅間，不知殿下過午了未？”

與他的各位舅舅虛與委蛇了半日，武飲冰早就餓了，聽到開飯，跟在李誼身后巴巴地眨眼。

李誼笑納，“表弟盛情，豈能辜負。”

水席樓不愧是水席，門前洛河邊一架碩大的水車高聳，正源源不絕將流水送往南城最高的食肆閣樓。

段亦自覺留在雅間門外，李誼則在桌前坐下，瞧著武飲冰沖他眨著十二分盼望的眼珠子，搖頭失笑，最終是讓她坐在身旁。而這眼神的一來一往，皆被王昶余光收入。

樓內則布置得清雅別致，連桌案都是特制的，中間鑿空，然后蓄水變成水渠，將菜肴以木制托盤承托，漂于水面。

“曲水流觴，表弟是懂享受的。”李誼盛贊。

“既是殿下賞光，自然一切都得是最好的。”王昶動手替他們添茶，叫了小廝去催菜。

高處的風穿透南北兩窗，在盛夏里愜意清涼。樓下洛水如星漢貫穿天際，將北面宮城的輝煌壯麗和南面坊市的貨賄山積隔開一線，承高臨淵，令人目不暇接，武飲冰舉頭張望窗外：

“聽說從前女皇陛下在洛陽城中修建了天闕、天街、天門、天津、天樞、天宮、天堂，以仿天上七星墜落人間，真有此事？”

“武仵作博學，確有其事，就在洛城中軸從南至北。”

被人稱贊博學，武飲冰撓撓耳朵愧不敢當。

“只可惜星天如今僅剩六星。”王昶從閣樓南窗指到北窗，最后指向最北面一座空敞的宮闈。

“那個就是天堂，洛陽人又稱其萬象神宮。說來也是命途多舛，萬象神宮兩建兩塌，既是風災又是火患，第三次才落成，卻又在安史之亂中被叛軍何回紇兵焚燒，最終損毀。”

“太可惜了，簡直暴殄天物。”她對這些奇聞異事天生好奇，唏噓背后還有這樣坎坷的故事，不免邊吃邊四處探看。

王昶見她意猶未盡，又補充道，“若非萬象神宮毀沒，我們腳下的水席樓也不會是南城至高之所。天朗氣清的時候，這里甚至可以遠眺城郊黃河邊的嘉善倉。”

她一奇，“嘉善倉是什麼地方？”

“就是洛陽的太倉，儲藏米糧鹽鐵之用，武仵作與殿下走洛陽是應途徑過。江南運來的這些東西都要從此處逆黃河而上，才能抵達長安。”

她在馬背上腦子都顛成漿糊，哪有心思關注路過何處，全不記得，當下想：米糧鹽鐵……那揚州的礦藏必然也是從這里中轉的。

李誼一面飲酒，一面與王昶閑談，“聽大伯的侍從講，表弟方從長安回來不過一月，京中米糧物資供應可還充足？”

“目前尚可。京中百姓正在重振家園，崔相也舉薦了道州司馬楊炎入門下省，要繼續推行兩稅法。”

楊炎此人李誼聽說過，從前受元載提拔，遷吏部侍郎，卻因元載倒臺牽連被貶，如今又受太子黨羽的青睞入門下。楊炎為人高傲卻頗有才華，李誼倒不介意他究竟是誰的人，只要兩稅法真能讓國富民強。

“李泌李相怎麼看？”

“他倒沒什麼反應。不過我父親從前對改稅頗有微詞，但不知何故，現下也沒甚反應了。”

王昶坦誠，但時下的神態似乎并不想提起他父親。

李誼想起在泗州時他曾引兵前來交接，遂另起了話頭：“如今表弟在河南帶兵？”

王昶擺擺手，“那只是大伯臨時支派的。我現為河南府區區主簿，替大伯典領文書，編理檔案，正好借職務之便在藏書館內讀讀書罷了。”

“疏文舅舅將你弄回洛陽，想必是為了明年春闈吧？”

王昶無奈地擱下酒杯，“殿下知曉的，其實臣對仕途沒那麼執著，反倒在射生軍中還自在些，只是父親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