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李范在閣樓被人用弩擊中喉嚨，死時瞪著一雙銅鈴眼，面目猙獰。身邊遺落了他方才用來偷襲的反曲弓和箭袋。

這張弓雕花鎏金，李誼幼時在長安見過，是皇祖父賜給廣陵王的。

想廣陵王年輕時也是少年英姿，戎馬快意，可自與吐蕃一戰時肅州失守，便被貶謫揚州，再也沒能搭弓策馬。可對權力的渴望會扭曲一個人，像餓鬼附身，驅策著人必須往上爬，不得到決不罷休，這種極端的渴求會讓人失去基本的判斷和理智，甚至人性。

墜入深淵之時，人漸漸被權力和欲望蠶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般下場，不免令人唏噓。

僅僅半刻鐘時間，局勢再次天翻地覆，即將大白的真相似乎又被蒙上一層迷霧。

李誼默默嘆了口氣。

“好生收斂遺體，聽候處置罷。”

“喏。”

幾名典衛上前將李范的尸體拖走，在波斯地毯上留下一條血跡。李誼顧看身旁，仍未見段亦的身影，“段亦呢？”

說著段亦就趕回來了，拎著個黑衣蒙面的小廝一把搡至跟前跪下。

段亦將面巾粗暴扯下，露出刺客真容。

李誼也是一震，“顧少爺？”

*

武飲冰和典衛攙著李謙邁進一間客房，醫人已在里頭等著。二人協力將傷口撒上藥粉，止血包扎，醫人搭脈確認無誤，又開了藥，帶人下去煎熬。

那箭頭上不知被涂了什麼，醫人不識，臨走前囑咐幸好箭頭早被拔出，資王無甚大礙，但傷后仍不可劇烈活動，盡量睡眠，便于恢復，此后還需靜養才行。

武飲冰將人送出以后，折回來看顧李謙。

他闔目睡著，額頭上沁得全是汗珠。武飲冰擰了一把布巾拭去，又憂心著李誼那邊的情況，巴不得馬上趕過去查看，可跟前還躺著一個傷員。

不管怎麼說，李謙也是替自己擋箭才受的傷，又不能丟下他不管，只能干著急。

李謙現在的麻痹癥狀同自己中箭時一樣，武飲冰對著窗外漏進的光線查看弩箭的箭頭，但上面并未如她所料，現出焉支花的圖案。

廣陵王怎得突然遇刺，聽說是被連弩射殺的？

那行刺之人抓到了麼？

他們殺了廣陵王，為何還要殺她？

還有……

她面朝花廳的方向，盯著虛空，布巾漸漸跑偏戳到了李謙眼皮上。

耳邊傳來一聲隱秘的嘆息。

“別想我哥了，分開片刻跑不了。”

“誰想了……”她嘴硬，干脆將濕布扔在他腦門，“你不是睡著了麼？”

“你這麼折騰，我能睡得著麼？”

他伸出另一條健在的胳膊奪走腦門上的布巾。用了醫藥，李謙的精神恢復了一些，有力氣將布巾扔回去，與她貧嘴，“我都替你擋箭了，你能不能發發善心，好好擦？”

武飲冰理虧但不服軟，回頂回去：“誰要你替我擋箭的啊……”

這丫頭真是個蔫兒沒良心的，李謙仰頭大呼怨種，“你要不是我二哥的心上人，我才懶得管呢。”

武飲冰一怔；“心上人？”

當局者迷，她怔愣愣地望著他，一臉茫然。

這兩人一個癡，一個呆，一個比一個更不開竅。

“就該讓方才那一箭射你個腦袋開花，反正也是木魚做的。”李謙恨鐵不成鋼，要不是他肩膊受傷，他真想重重敲她一個鑿栗，故仰天長嘆：“你們兩個相好，還要我做傳話筒，真是累死了。”

她才回過神，登時站起來，“你，你你……你別亂說啊！什麼相好！”她駭得說話都結巴。

“我，我我，我怎麼亂說了？”他故意學她。

“舒王殿下不是逢場作戲麼，怎麼可能……”她自卑地低下頭。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也難怪。

李謙長舒口氣，正色道，“咳咳……這麼說吧，本王活這二十余年，還沒見過他對哪個女郎這麼上心，處處體貼照拂不說，連王府都由得她隨便折騰，本王跟他一起長大，都沒這樣的待遇。”

這話醋得很，卻很實誠，武飲冰一時腦中紛亂，徹底懵了。

李謙趁熱打鐵，“你別看他平日裝得一本正經，運籌帷幄的，我敢肯定，我哥喜歡你，還不敢跟你說。”

腦子似年久失修的輪轂，一遇到這事就卡殼。她一條一條慢慢捋。

從長安到揚州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

此前李誼每每和她親近，都是為了演戲。在她看來，兩人因利而聚，互相利用，他這般無情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自己一個商賈之女，還是胡女動心。

可日久見人心，她逐漸發覺，李誼似乎也并不像他所展現給世人的那般，心硬似鐵。

沐浴著并不想沐浴的皇恩，年少成名，光鮮耀眼的背后亦有他的無可奈何，求而不得，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塊冰冷的石頭。

連李謙都看出來了，他喜歡她……

捫心自問，如果這樣一個人喜歡自己，她歡喜麼……

她默默垂下頭，自然是歡喜的，只是……

轉而自卑地垂得更低。

自己如此低賤如草芥的身份，真的與他相適麼……

*

“說完了？”

李誼背對著顧時清。聽完他的一番解釋，心中的困惑更深。

“小人所知皆如方才所述，殿下若還有旁的想問，小人知無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