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娜從小就不喜歡醫院,或者說對醫院很陌生。她爸媽也是運動員出身,身體素質非常好,自己從小到大也沒得過大病,去醫院的次數寥寥可數。她受不了醫院的氛圍。病人緩慢的移動速度,家屬苦森森的表情,甚至擁擠的掛號隊伍,都讓她感到壓抑。
蹲了一會,她起身,往走廊盡頭走。
“你去哪?”保姆在后面問。
“去買水。”羅娜隨便編了個理由,她只是想走動一下。
羅娜走到安全通道口,再次撥打吳澤電話,還是沒人接。不是關機,只是不接而已。手機沒剩多少電了,羅娜心想干脆把這點電都打完算了,便不停撥電話。
然后某一刻,微弱的鈴聲忽然傳入耳朵。
吳澤的手機鈴聲是一首老英文歌,鐵匠樂隊的《Dream On》,從他有手機以來就沒變過。那旋律羅娜太熟悉了,只聽前奏就能把整個曲子串成線。
羅娜推開安全通道的大門,聲控燈亮起。羅娜沒有看到人,但手機鈴聲還在響,主唱用嘶啞的聲線唱歌。
Everytime that I look in the mirror.
(每一次我看著鏡子)
All these lines on my face getting' clearer.
(臉上的皺紋日益明顯)
The past is gone.
(昔日已遠)
It went by like dusk to dawn.
(像黑夜變成黎明一樣消逝)
羅娜順著這歌聲往下走,很快聞到濃濃的煙味。轉個彎,看到一道暗沉的黑色背影,獨自坐在臺階上抽煙。
I know what nobody knows.
(我明白沒有人會知道)
Where it comes & where it goes.
(它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I know it's everybody's sin.
(它是每人皆有的罪)
U got to lose to know how to win.
(你無法知道如何贏過它)
“吳澤?”羅娜加快腳步,走到他面前,“你怎麼在這?你干什麼呢,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長時間?”
手機因為長時間無人接聽,終于斷掉了,世界重新陷入安寧。
地上堆了滿地的煙頭。
吳澤就像個活化石一樣,不緊不慢抽煙。
羅娜拿出病危通知書。
“你看這個,醫院下了這個。”
吳澤眼神微移,落在那張薄薄的紙上,他隨意掃了一眼后,從羅娜手里抽來筆,在通知書上簽上名字。
“拿給他們吧。”
他的聲音異常沙啞。
羅娜愣愣看著手里的紙。
“你這就簽了?”
“不然呢?”
羅娜往樓上走,上了兩階臺階停下了,把通知書塞給吳澤。
“你去給。”
吳澤哼笑一聲,一動不動。
這笑容讓羅娜莫名憤怒。
“你去給啊!”
他們為了毫無意義的事爭執,熟悉的旋律再一次響起,Aerosmith的曲子在這種時候顯得尤為蒼涼。羅娜情緒激動,一把將地上的手機撿起來。
“你不接是吧!你不接我給你接!”
電話上顯示的來電人是“劉姐”,羅娜沒反應過來這就是保姆。
吳澤看著羅娜氣勢洶洶地接通電話,像是要大吵一架,然而沒三秒鐘的功夫,忽然捂著嘴蹲了下去。
她一身精氣全部化作眼淚離開了身體。
吳澤凝視她片刻,用最狠的力道揉爛了那張通知書,扔到樓下。他站起身,赤紅的眼睛看著羅娜,嗓音像磨砂一樣,幾欲癲狂。
“他就是個傻逼,你也是。”
羅娜抬起頭,眼睛帶血似地瞪著吳澤。
“你說什麼?”
吳澤又重復一遍。
“你再敢說?!”羅娜大罵,聲音震得四層樓的聲控都亮了。吳澤只看到眼前黑影一晃,然后左臉頰就傳來火辣辣的劇痛。
羅娜揍人從不含糊。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
吳澤嘴角一扯,“我也這麼覺得,我就是王八蛋了,你能拿我怎樣呢?”他希望羅娜能再給他來一拳,可羅娜的力氣用光了,感性重新壓制了瘋狂,她又一次哭了起來。
吳澤寧可打一架,也不想聽女人的哭聲。
所以他走了。
他沒有管接下來開死亡證明,也沒有聯系殯儀館,他就像她罵的那樣,像個王八蛋一樣走了。
后續的事都是羅娜做的,她回去找保姆,保姆也在哭,好不容易相互安慰止住了眼淚,可一去病房,見到王叔的遺體,又控制不住了。
這麼一個單薄的瘦老頭,跟自己不爭氣的弟子相依為命半輩子,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
他最后拉她那下,是什麼意思呢?
羅娜忍不住去想。
那時他已經不能說話了,拉她的那下就像是遺言。
時間太晚,殯儀館不能來人了,約定明早過來。羅娜讓保姆回去休息,自己坐在之前一直不愿碰的長椅上,整整一夜,為王叔守靈。
期間段宇成又打來過一次電話。
羅娜接了。
段宇成聽到她一聲“喂”,馬上止住自己要說的話,問她:“你怎麼了?”
羅娜說沒事。
段宇成問:“你哭了?”
羅娜稍微坐直身體,把手機拿遠,清了清嗓子。
段宇成問:“出什麼事了?”
羅娜還是說沒事。
段宇成靜了一會沒說話,羅娜反問他:“你有事嗎?打了一晚上電話。”
“沒。”段宇成笑著說,“沒什麼事,就是告訴你一切都挺順利的。”
羅娜輕聲說:“那就好。”
段宇成說:“那我掛了,你好好休息。”
“那個……”羅娜臨時想起一件事,低著頭說:“對不起,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你別被影響狀態,比賽加油。”
段宇成聽她道歉,也差點哭出來。
“我知道,我沒事的,你放心好了。”
這是今晚最后一個電話,羅娜手機沒電關機了。
月黑風高。
段宇成獨自站在狹隘幽深的小道上。
山林里不時傳來夏蟲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