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安君讓他好生養著,現在朕去看他,恐怕也是兩兩相顧,默然無言。”
提到他,周珠衡剛剛還有些興奮地語氣一下子就寡淡了下來,“多送些補品去,另外,每一次藥,都要看著他喝完,他的膝蓋骨,天天都讓人用艾草熏過的熱帕子敷上半個時辰。”
妙儀口中連稱“是”,她抿唇一笑“您比太醫還要仔細,奴不敢怠慢。”
“你這丫頭,膽子愈發大了,連朕都敢揶揄。”周珠衡抬眼瞪了她一眼,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妙儀福了一福,便含笑退了出去。
周珠衡微微嘆了一口氣,隨手撥弄面前檀木架子上的一排御筆,剛剛妙儀勸她不要皺眉,讓她想到了已故的文獻皇后。
那個時候她已經被父皇封為了皇太女,入主東宮,區別于其他享天下奉養的公主。
讀書的時候,遇到不解之處,她也常常皺眉。
文獻皇后給她遞來一塊點心,勸她“綏綏,女兒家要多笑笑,不要老皺著眉頭,不好看的。”
她接過點心沒有吃,而是恭敬地朝著母后行了一禮,“母親,兒身為儲君,以后要身擔天下,心憂萬民,若是為了天下黎民而憂心皺眉,說明兒是不耽于享樂的明君,便是丑些,也無妨。”
母后聞言尚不知說些什麼,便聽珠簾之后有朗朗笑聲傳來。
侍從掀開珠簾,露出父皇一張含笑的臉,他欣慰地攜過她的手,對母后道“阿馥,你給我生了一個好女兒。”
父皇珍寶似的摸摸她的頭發,“綏綏說得很對,爹爹很開心,咱們的綏綏以后一定是一位明君。”
父皇很高,便蹲下身子問她“綏綏可知爹爹為什麼給你起名珠衡,小字綏綏?”
她垂首恭敬回答“珠衡取自《孝經援神契》,乃伏羲大目山準,日角而連珠衡,珠衡是帝王圣賢之相。綏乃撫綏萬方之意,父皇希望兒臣成為讓天下太平的圣賢明君。”
父皇注視著她,“為人君者,特別是圣明君主,尤其高處不勝寒,綏綏,這天下大任沉重,你雖為女子,但你記好了,明臺之中,你既是至高無上。”
“帝王要克服自己的七情六欲,事事精明,時時謹慎,刻刻留心。”講到這里,父皇溫柔一笑,“但若咱們綏綏累了,可以難得糊涂,但切記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當時不解,只是問“爹爹,什麼是難得糊涂啊?”
母后在一旁微笑,父皇想了想“就是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放縱自己的感情吧,但綏綏記好了,只能難得,難得到一輩子或許只能有一次,因為帝王不能被人抓住自己的軟肋,一個合格的帝王,連軟肋也不能有。”
周珠衡聞言好奇“那爹爹也是圣明君主,爹爹,您難得糊涂過嗎?”
父皇點頭“爹爹也糊涂過的,只有一次。”
“哪一次?”
母后替父皇做了回答“后宮本應該佳麗三千,你爹爹為我卻只立了一妃二嬪,還是為了搪塞前朝。你爹爹雖已有兩位皇子,但非我所生,所以東宮之位,他只屬意于你。”
“所以,”父皇一笑“天下人皆知,爹爹的軟肋,是你母親。”
想到這里,周珠衡的心里一片柔軟,自幼父母舉案齊眉,帝王家也如同尋常布衣一般。弟妹皆稱“父皇”,視父皇為君,而父皇特許她稱“爹爹”,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她沒有辜負父皇的期望,撫綏萬方,心系萬民,連北齊的亡國百姓,也為她的優待而贊頌她的仁慈,心甘情愿地俯首歸順。
她自認為是一個好君主,無愧于心。唯有那個叫沈君啟的人,是她心頭一根刺。
扎在她心頭的軟肉上,沒有劇烈的疼痛,但想起來的時候,總是在心頭一點一點的刺得難受。
有的時候,周珠衡真想殺了他,絕了所有的后患,把那根刺連根拔起。
他一死,連帶著她的七情六欲一起去了,她就可以在這高臺上肆無忌憚的享受無邊寂寞了。
他那次仗著她的寵愛跪在殿門外求情時,她就起了這樣的念頭。
可推開朱紅的殿門,見到他冰雪里皺著的眉眼,她還是心有不忍。
那就難得糊涂一次吧,周珠衡有些頭疼的想,一輩子就這一次,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鳳梧宮內,沈君啟仍然臥床,他的目光凝在素白的宣紙之上,上面是榮通帝的絕筆,熟悉的字跡。
他不知道父皇在寫下這首詞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是無奈“難掩悲和愁”,還是嘆息“錯困明臺”。
他的父皇的確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耽于詩詞歌賦,無心政治。
但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記住每一個孩子的生辰和喜好,給他們作畫,唱歌,教他們詩詞乃人文之靈,畫作亦可表達本心。
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兄弟姐妹耳濡目染,大哥三姐的文人畫連宮廷畫師都自嘆不如,二哥四哥的書法造詣極高,連最小的妹妹,小小年紀也可以寫下成熟的詩文。
兄弟姐妹里只有他,不僅通曉文墨,更展露了政治才能,所以父皇早早封了他為太子,高興的說“君啟以后會是個很好的君主,不像朕,聒噪于那些老兒的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