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15.00$/季,50.00$/年開通VIP會員
享:全站無廣告,送合作漫畫、短劇、福利文、VIP會員
點擊開通VIP,瞭解詳情>>
當前位置: 碎片小說 春花厭 第109章

《春花厭》第109章

  “總管大哥終于回來了!”越秦的歡呼聲最先響起,然后是一張小臉湊過來,一把拽住他便往桌邊拉。“快快,肚子都快餓扁了。”說話的同時頭也不回地一腳將門踹上。

  眉林正在笑吟吟地為大家分碗筷,尸鬼原本是在拿著碗添飯的,見到他,手上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停了下來,神色忐忑局促,似乎害怕被他責備不該沒經同意便進入他的房間。

  清宴從來沒想過回房時會有人等自己,以往總是一室冷清,他似乎也習慣了,如今卻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心中似乎有暖意在發酵。

  見到他神情不對,尸鬼不由慌了手腳,放下碗想上前,卻又不敢。

  “一個人吃飯總覺得可憐得很。”越秦正為能跟大伙兒一起吃飯而興奮著,也沒注意到兩人異樣的神色,快嘴解釋。原本他是挺有些怕清宴這個平時喜怒不形于色還總喜歡拿高高在上的目光看人的總管,但是因為著他和眉林的關系,便不由多了幾分親熱。“我喜歡熱鬧,人越多越好。總管大哥你可別生氣,這是我出的主意,鬼大哥也是我拉來的。”原來越秦開始只是端著飯去找眉林一起吃,眉林便想到清宴回房時飯菜怕已冷了,便想到不如幾個人一起吃火鍋,于是越秦連著尸鬼也拽了來。

  清宴臉上的嚴肅斂去,露出淡淡的笑,道:“如此甚好。我倒是多年不曾與人一起吃飯了。”說著,在挨著眉林那邊坐下,從她手中接過筷子,主動往鍋里夾了幾片豆腐。

  尸鬼見狀,也放松下來。

ADVERTISEMENT

添了飯,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給了他。

  清宴接過,沉吟了一下,才開口:“你不是我的下屬,不需如此。”

  “是啊,鬼大哥,你要這樣拘束,這飯吃起來可就不香了。”越秦笑嘻嘻地在一邊起哄打趣。

  尸鬼被說得臉紅耳赤,喏喏了幾句,倒也真不再像開始那般戰戰兢兢。倒是眉林眼尖,瞅到清宴的耳根隱隱有些發紅,心中不由微笑。她是想不明白這兩人是怎麼會湊一塊兒的,但若都是真心,倒也沒什麼不好。

  越秦是個孤兒。尸鬼送信到王府之后,清宴曾派人到他家去查訪,得到的是他父母雙亡老婆早已改嫁的消息。算起來,在場四個都算是孤苦伶仃之人,雖然來歷身份各有不同,如今聚在一起,卻也無格格不入的感覺。

  眉林無法說話,清宴早已養成食不語的習慣,尸鬼木訥沉默,因此就只聽到越秦一個人在那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倒也算是熱鬧。

  正吃到酣暢之時,門突然被叩響,下一刻,已被推了開來。

  “清宴……”慕容璟和的喊聲同時響起,卻在看清門內情景時又嘎然而止。

  那時眉林正在給清宴夾魚片,越秦則在往拘禁的尸鬼碗里猛堆肉菜,尸鬼則忙不迭地想避又不敢避。見到慕容璟和出現,幾人都有些僵愣。

  清宴最先反應過來,慌忙放下碗筷站起身,不著痕跡地擋住了眉林。

  “爺。”他有些疑惑。這是他的吃飯時間,不知道有什麼事竟然能讓王爺急到親自來找。但即便是如此,他仍然沒有絲毫遲疑地準備往外走去。

ADVERTISEMENT

  然而,慕容璟和卻步了進來。

  “你吃完再說。”他說,自己則走到清宴的床邊坐下。屋內已經沒有多余的椅子,除了床也無處可坐了。

  其他三人這才時才緩過神,都趕緊站了起來。

  慕容璟和示意他們繼續,不必管他。但清宴哪能真不管,當下給他去沏了壺熱茶,這才回到桌邊。

  有這麼一尊大神在旁虎視眈眈地看著,四人哪里還能像開始那樣隨意,氣氛不由變得有些僵凝,連喜歡說個不停的越秦都沉默了下來,除了不時給更加局促的尸鬼夾菜外,便是悶頭快吃了。

  眉林恰好背對著床,感受更為明顯,整個人就仿佛被烈火炙烤著一樣,坐不能安,食難下咽。

  過了一會兒,清宴繃不住了,放下碗筷,在眉林等疑惑的目光中看向一邊慢條斯理飲著茶,一邊用目光荼毒著他們的男人。

  “我吃完了,你們吃完就回去休息,不用收拾。”他對眉林柔聲道,眸中盡是安撫之意,語罷站起身道:“爺,我們出去說吧。”

  “無妨,就在此地說也是一樣。”慕容璟和卻穩坐如山,沒有挪動的打算,眼中隱隱泛起戾色。

  清宴明白方才的舉動惹這位爺不快了,但他不否認自己確實是故意的。看了一眼垂著眼自王爺進來便再沒展露過笑容的眉林,心中嘆氣,卻無可奈何。只能走過去,順便替她擋住慕容璟和若有似無投過去的目光。

  慕容璟和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諷笑,他自然看出了清宴的意圖,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淡淡道:“自明日起都到大廳去吃,不許再窩在這小小的艙房中,免得說本王薄待下人。

ADVERTISEMENT

  清宴規矩應是,心道親自來就是為這個麼,爺你也太小題大做了。

  越秦抬頭看了眼神情木然的眉林和手足無措的尸鬼,忍不住話多的脾氣,接了口,笑道:“爺的意思是讓小的們跟你一起吃飯麼?”他雖然這些天學了規矩,但從小野慣了,無人教導,天性中的尊卑意識并沒那麼嚴重,對慕容璟和仰慕尊敬多于畏懼。

  清宴眉微皺,正想喝叱他不懂規矩,卻沒想到慕容璟和竟然笑了起來。

  “何妨?那就自明日起,都跟本王一同進膳罷。”

  越秦啞然,偷覷到眉林抿緊繃緊的唇角,心中懊惱,恨不得煽自己一巴掌。只是現在想要后悔,卻已是不能。

  第十九章(3)

  雨一直沒停,到第二日時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有加大趨勢。越秦是南越的人,據他說南越經常是這種天氣,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不習慣,整日在艙內各房間串來串去,也常常冒雨跑到甲板上,像個猴子似的沒有消停的時候。

  但是船家臉色卻不大好。他說傍晚時會經過離涂灘,那里本來就水勢湍急,暗流密布,常時經過也要加百二十倍的小心,如今下了這一日一夜的雨,只怕會更加危險。唯今之計只能加快速度,趕在下午抵達那里,趁著天光越灘危險多少要減小一些。這種事誰都幫不上忙,其他人索性懶得去操心。

  眉林從來便謹慎,聽到后便去找船家要了些油紙來,將自己和清宴等四人的衣服都各自包了,又每個人包袱里都塞了個火折子以防萬一。至于慕容璟和跟牧野落梅的,實在輪不到她去操心。

  清宴見狀,想了想,還是決定小心些好,便給慕容璟和重要的東西也如法炮制。慕容璟和見到有些奇怪,隨口問了句,聽到這過于謹慎的做法源自眉林,便打消了原本想取笑幾句的念頭,心中一時柔軟一時酸痛,還有些無法出口的嫉妒。

  “她總是這樣仔細的……”他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喃,語罷目光落向雨如串珠的船窗外,憶及往事,雙眸不由一片迷蒙。

  清宴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也無法說。

  吃午飯的時候果然齊聚一堂,自離開荊北后還沒這麼熱鬧過。按慕容璟和的意思,所有人都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不分尊卑,連著牧野落梅的兩個女侍衛也都被叫著一道坐了進來。

  牧野落梅覺得有些奇怪,她行軍打仗時也是跟著手下士兵同吃同睡的,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一抬眼便能看到眉林,心里總覺得不是很舒服。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看這個女人不順眼。難道這是天性犯沖?

  眉林哪里理會得她的想法,因著清宴要伺候慕容璟和,她又要坐在清宴身邊,便與慕容璟和只隔了一人。這原本沒什麼,她想著自己與他沒什麼關系了,那也不必刻意避著。只是每當她看到清宴因為伺候他而吃不了什麼,忍不住給清宴碗中夾些菜時,便會覺得夾菜的手像是被兇獸盯著般,危險感油然而生。

  為此,她惱怒得很,心道你現在也不是我主人了,我愛怎麼就怎麼。于是扛著那種渾身顫栗的感覺,夾得更加起勁起來,片刻之后,清宴的碗中就堆得跟小山似的。

  “夠了,阿眉。”其他人倒沒說什麼,清宴先不好意思起來。

  眉林抬頭正好看到尸鬼有些黯然的眼神,莫名地愧疚起來,又見到他夾在碗中許久卻沒動過的雞腿,突然站起來探過身夾了過來就往清宴碗里擱。只是清宴的碗里已經堆滿了,放不了,她一下子有些傻住,想將那些菜夾一些到自己碗里來,可是筷子上還有東西。

  桌上眾人早被她的舉動弄得目瞪口呆,連越秦都忍不住驚得掉了筷子,彎腰下去撿后半晌也沒起身來,只是看到他坐的椅子在那里咯咯咯地一個勁顫抖不止。坐在他旁邊的尸鬼卻渾然不覺,目光由始至終緊張地看著那個雞腿。

  這場面實在太詭異了,慕容璟和忍不住輕笑出聲,伸出筷子將清宴碗中的菜盡數夾到了自己碗中。眉林夾著的雞腿終于有地方落了,不過同時掉落的還有眾人的下巴。剛爬起來的越秦又哎喲一聲,哧溜了下去。

  清宴有些尷尬,不敢拿慕容璟和怎麼樣,只能狠瞪一眼對面的尸鬼,但仍然低下頭夾起雞腿啃了起來。他暗忖爺碗里那麼多菜,多半是用不著自己伺候了。

  尸鬼見狀,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傻傻地笑了。

  因為清宴放低了身子,于是慕容璟和正襟巍然目不斜視優雅進食的樣子以及牧野落梅鐵青的臉以及凌厲的目光便毫無遮擋地落進了眉林眼中。她怔然,而后默默地低下頭,悶頭吃起來,再不給任何人夾菜了。

  啪!筷子砸在桌上的響聲震得人心中一跳。

  “我竟是從來不知道你還有與奴才分食的習慣,你這王爺當得還真是平易近人啊。”牧野落梅冷笑道,打破一桌寂靜。

  這話中明顯地夾槍帶棒,別說慕容璟和,便是清宴也變了臉色。眉林不由捏緊了手中筷子,壓住心中的悲怒,她知道自己不能給清宴惹麻煩。以前她是慕容璟和的奴才,必須忍著,如今她名義上是清宴的妻子,仍然要忍著。終究,這一生都要這樣忍耐……

  “清宴從小跟著本王,與本王的感情比兄弟還親厚,別說同進一碗食,當初本王遭困,重傷無法進食的時候,還是靠著他將堅硬如石的干糧用唾液化軟,方救得本王一命。”慕容璟和放下碗,從容不迫地道,語氣中有威凜不悅之意。“如今只是吃點他碗中的菜,何須大驚小怪?”說罷,頓了下,笑了:“落梅,這奴才二字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叫得的。”這一句話已大有警告之意。

  除了又低下頭繼續沉默啃雞腿沒有任何表情的清宴外,其他人都為慕容璟和這一番話給震住了。尸鬼和越秦是第一次看到他展露王爺威嚴,明明是和顏悅色的,偏偏讓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發寒。眉林算是見過最多面的他,對此倒是沒啥感覺,只是她想不到慕容璟和原來是這樣重視清宴。最驚訝的反倒要算牧野落梅。

  她既為慕容璟和竟然為了一個奴才這樣讓當眾駁自己顏面而惱怒,卻又為他那罕有顯露的威凌霸氣心折,一時心中亂成一團,發作不是,不發作也不是。

  正在此時,船身猛地震動了下,桌子上杯盤一陣清脆的撞擊,坐著的人都不由伸手扶住桌子,才免去摔跌的狼狽。

  船家匆匆走了進來。

  “進離涂灘了。”

  第十九章(4)

  離涂灘,九灘十八彎,十里不同天。這話說的是離涂灘是由九個灘組成的,在短短的十里內會轉十八個彎,而且氣候會發生急劇的變化。

  連日下雨,灘窄水急,暗流肆行,在轉過第二個彎的時候,船尾就被帶得掃到旁邊崢嶸的山石,破了一大塊。盡管掌舵和操槳的都是老手,此時也不由地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眉林坐在自己房中的床上,手中抓著包袱,冷靜地察聽著船身傳來的動靜。大抵是習慣使然,在有可能是面臨危險的時候,她喜歡盡量做好應對的準備,絕不抱僥幸的心理。

  反倒是其他人,該做什麼做什麼,沒人像她這樣如臨大敵。越秦甚至跑到了甲板上,去看大船與激流險灘搏擊的驚心動魄場面。

  此時是下午,清宴如同以往那樣留在慕容璟和身邊。而慕容璟和又跟牧野落梅在一起研討邊關戰事。牧野落梅的女衛自然也在,隨時準備回答兩人不時提出的看似普通實則刁鉆的問題。

  尸鬼不方便進去,便蹲在他們的門外。

  船出事得極其突然,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水底交織的暗流將被砸在山壁龍骨多處斷裂的大船撕成幾段,然后纏卷著往下拉。

  眉林在感覺到不對的那一刻想要往艙門沖去,然而還沒動身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都往門邊滾去。

她顧不得多想,一把抓住床柱,將包袱掛到肩上,縱身破窗而出。狂暴的風雨迎面而來,將她身形刮得一歪,再想落下卻發現腳下除了渾濁的湍流外已不見了船的影子。前面不遠處還能看到半段船身載浮載沉,但她已無力躍過去,只能撲通一聲落進冰冷的水中。與此同時,四周也先后響起了驚呼落水之聲,顯然船上之人都無法幸免。

  激流撲卷而上,水下仿佛有無數的手在拉著她往下扯。眉林雖然水性不差,猝不及防下仍然差點中了招,等她好不容易從暗流中掙扎出來抓到旁邊的山壁,已筋疲力盡。

  回頭去尋其他人,因為仍然是下午,雨雖大,光線卻還充足。以她的目力尚可從那些無數正在跟激流搏斗的人中認出自己熟識的那幾個。

  最先看到的是慕容璟和,他正一手抱著面色緊張的牧野落梅,一手攀住身邊尚未完全沉落的部分船身往對面荒灘游去。清宴的頭在河心冒出,不一會兒又沉了下去,半晌都沒浮起來。眉林心驚,正想重新入水時,他又突然破水而出,背上馱著尸鬼魁梧的身體。越秦正被兩個水手挾著往岸邊撲騰。那兩個女侍則雙雙抓住一塊飄浮在水面的碎船板,臉色蒼白地隨著水流打著轉兒,有幾個船上的水手正往她們游去。

  一個包袱從眼前飄過,眉林順手撈起。她知道此次雖然驚險,但人大抵都不會有事,暗暗松口氣之余,一抹淡淡的孤寂悄然籠上心頭。

  無人牽掛,也無人可牽掛。

兜兜轉轉,她終究還是孑然一身。

  眼苦澀一笑,她將身上的兩個包袱掛在旁邊斜長的樹枝上,一個縱身躍進了水中。耳邊有人驚呼的聲音,她卻并不理會,拼力劃向河心,開始打撈漂在水面上的包袱。

  等上了荒灘的眾人慢慢緩過神來時,便發現似乎少了一人。

  “阿姐呢?”越秦失聲道。

  隨著他這一聲喊出,其他人也立時發現眉林不在了。因為她向來都是安靜沉默的,很容易讓人遺忘她的存在,所以便是不見了也沒幾個人能立即察覺。

  大多數人都不由望向已無一人的湍急水面,不約而同想到一處去。越秦急得眼睛都紅了,他水性不好,本來就是靠著別人才得一命,此時竟然又要往水里撲去。

  “別亂來!”清宴呵斥道,同時縱身而上一把操住越秦的手臂,將他拽了回來。

  越秦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拼命扭扯著身子想要擺脫清宴鐵箍般的手。其他人都被這場面驚得呆住,尤其是船家,想到出了人命,這事兒可就麻煩了。

  清宴被越秦這孩子氣的反應鬧得又是酸澀又是好笑,一把拍在他的頭殼上,冷冷道:“阿眉沒事,還用不著你給她哭喪。”

  哭聲嘎然而止,收放的速度讓人嘆為觀止。越秦抬手用濕透的衣袖胡亂擦了下眼,正想問清宴為什麼這樣肯定,就看到慕容璟和走向灘旁臨水的一塊白石。白石上面赫然擺放著幾個包袱,其中兩個被一個杏紅色的香囊緊緊系在一塊,香囊下面穗子上墜的是個打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同心結。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清宴卻能一眼認出那兩個包袱正是他和尸鬼的。眉林將之這樣綁在一起,用意再明顯不過。

  慕容璟和將那些包裹一一打開,確認了歸屬,里面獨獨缺了眉林的那一個。他臉色陰沉,目光穿過雨幕往對面險峻的崖壁看去。腳尖倏然踢出,將漂在水邊的一塊爛木踢向河心,身形隨之一動,就要縱身借力渡河。

  清宴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在他看向對崖的時候便已將越秦推給剛剛從溺水中緩過神的尸鬼,身子飆前堪堪擋住了他渡河的動作。

  “爺,讓她去吧。”硬著頭皮迎上慕容璟和陰冷暴戾的雙眸,清宴雖然因為寒冷而臉唇有些發白,但表情卻一如既往的冷靜,不透露絲毫情緒。

  慕容璟和唇角抽緊,冷然道:“怎麼說人都剛剛與你成過親,你真能夠容許她就這樣不聲不響棄你而去?”說這話時,他腳下踏著的卵石已無聲無息化為了齏粉。

  清宴聞言臉上露出罕有的微笑,看了眼白石上那被香囊緊束在一起的包袱,緩慢卻肯定點了下頭。不需多言,雖然他沒料到眉林會這樣突兀地離去,但如果這是她所想要的,他為什麼要攔阻?事實上他心中明白,在攸關利害的時候,如果必須在王爺和她之間做出選擇,自己定然會選擇王爺。而在尸鬼和她之間,很明顯他選擇的是尸鬼。既然如此,他如何忍心把她拘在充滿危險的王府。

  從來不會違抗自己的手下,許久,直到身后有人忍不住寒冷連打了兩個噴嚏,他才驀然轉過身。

“隨你。”

  第二十章(1)

  是夜,一眾人就在荒灘山渡過,次日順流翻嶺涉河穿過極險的離涂灘,灘外已有一艘大船等在那里,竟是慕容璟和的人。

  原來那次慕容璟和以與眉林繾綣難舍為借口閉于房內十數日,實則暗中離開荊北,一是重新去探了回鐘山石林,再來就是做一些應對局勢的安排。其中有一項就是讓人駕船日夜在離涂灘下游等待,以防萬一。顯然,他的未雨綢繆是正確的。

  坐在航速一日千里的船舶上,牧野落梅首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應該重新評估慕容璟和,這個她一度以為已經廢了的男人。

  自前一日答應放眉林走后,慕容璟和的情緒便顯得有些不穩,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麼,讓周圍的人連呼吸都不由小心起來,生怕動作大了會引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

  站在船窗處,看著自出了離涂灘之后就變得和風麗日的蒼山碧水,慕容璟和不停想著清宴那句讓她去吧,想著這短短幾月的遭遇,想著即將面臨的風云變幻,最終不甘而隱忍地望了一眼天際浮云,然后毅然背轉過身。

  那就……放了她吧!

  走在陌生的小鎮上,眉林有些茫然起來。她之前有記憶以來的十五年都是被人掌控著,為了一個活著離開暗廠的目標而努力著。出鐘山的時候,她一心照料全身癱瘓的慕容璟和,對抗毒性發作,每天都覺得不夠用。第一次逃離荊北,有瘌痢頭郎中一起,認定要給他養玉。如此種種,每一件事都是不得不去做,從來沒有給她足夠的選擇余地。

如今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也無人再強迫她去做任何事,在這突然擺在面前的自由之前,她竟如一個乞丐面對萬貫家財般,一時竟不知要如何去花。

  荊北不能去。在這寒冬之際,便是最溫暖的南方也沒有燦爛如霞的春花。

  最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最想看到的東西無處可尋。于是她只能茫然地流浪著,攀過一座座山,渡過一條條河,穿過一個個城鎮,如同一縷游魂般無處著落。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發現周圍景物有些熟悉,尋路走了一段之后,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老窩子村。一時之間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腳仿佛有自己意識似的,慢慢地走向那幾間曾經住過數日的土坯房。

  路上偶爾遇到村子里的人,面對他們驚訝關切的目光和詢問,眉林無法回答,只能以微笑相應。

  推開虛掩的柴扉,進入,關上。

  一切如舊,連窗子都還是如她離開時那樣開著。炕上的被子有些凌亂地半掀開,仿佛睡在上面的人只不過離開片刻,很快又會回來似的。靠近窗沿的那大半炕面被褥已經被水浸黃,顯然是離開的這一段時間下過不止一場雨。

  恍惚間,眉林像是又看見那人半靠在炕頭,目光安靜地看著外面,隱約還帶著些許溫柔和笑意。

  那一瞬間,她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緩緩扶著炕沿坐下,淚水如串珠般落下,耳中清晰地響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是我的女人。除了我,你誰也不準嫁。

  本王不罰你。本王還要娶你。

  你乃窯娼之女……

  今日我會為你和清宴主婚。

  眉林從來不知號啕痛哭是怎麼樣的一種暢快,她隱忍一輩子,如今卻是連流淚也只能無聲。

  眉林在老窩子村里住下了。她不知道離開此地,自己還能去何處。

  她將被雨泡過的被褥重新洗過,在天晴的時候掛在院子里晾干。她會把炕燒得熱乎乎的,然后鉆到被子里,睜眼到天亮。她從還裝著兩人衣服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的放在炕頭,然后把箱子連著里面他穿過的衣服鎖上再也不去打開。她扯了青棉布來,開始學著做冬衣……

  村子里有人會來串串門,順便閑聊兩句,問起她家的男人。

  眉林笑著說找到一個能治他癱病的大夫,他在大夫那里,等好了就回來。也許是因為很久都沒再吃曼陀羅和地根索的原因,她的嗓子又勉強能發出一點聲音,雖然沙啞,說出的話卻是能讓人聽明白的。

  村子里的人以為她是病了才這樣,所以并沒放在心上。他們看她說那話時是一臉的歡喜和期待,也替她開心起來。

  他會回來的。不知是不是相同的話說得太多,多到連她自己幾乎都要以為是真的,于是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子外的山路。她想那個人如果從那里走來,必然會披著漫山晚霞,野花染襟袖吧。

  等翻了春,如果自己還能動的話,就再去一次荊北。那一日清晨抹去井沿上的白霜,她看著井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越來越消瘦的臉,暗自下了決定。但是她其實心中清楚,她最想見的早已不再是那滿山遍野的春花。

  也許同樣一個夢做得多了,就真能成為現實,雖然這之間可能會有些差距。

  臘月二十九。那一日沒出太陽,當暮色降臨的時候,荒野山村就像被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

  眉林正坐在灶房里燒火做飯。野豬肉炸出的油放進炒菜鍋里化開燒熱時,濃濃的香味便從廚房飄散了出去。

  就在那個時候,急促的蹄聲突然刺破凝止不動的暮靄,由遠而近,每一聲都仿佛踏在人的心上,帶著讓人顫栗的沉重。

  眉林本來不想理會,洗好的青菜倒下鍋,翻炒了兩下,終究沒忍耐住,一把將鍋端離燒得正旺的火,擦了擦手,走出去。

  一人一騎出現在青暮籠罩著的山徑上,披風被寒風吹得在身后翻飛,如同翻涌的暗云。

  眉林站在檐下,看著來人在院子外面停下,心里出奇的平靜。她想,她其實知道他會來的。只是這一次,又為了什麼?

  柴門被推開,那人大步走了進來,從容得就像是在自己家中那般。鷹梟般的雙眸緊攫住她,英俊的臉上布滿風塵之色。

  不過分別月余,慕容璟和身上竟已多出了一層殺伐肅煞之氣。

  第二十章(2)

  眉林手微顫,突然彎了眉眼,往前急迎兩步,然后被他一把摟進懷中。當兩片滾燙的唇渴切地印上來的時候,那一瞬間,她恍惚覺得自己好似那等到良人歸來的征婦。

  帶著風塵與寒草氣息的披風將她緊緊裹卷住,呯地一聲,門砸在門框上。翻滾在已燒熱的炕上,男人急迫地闖進女人的身體,仿佛想將她狠狠揉進自己的靈魂中一般。

  天完全黑了下來,屋內漆黑無關,粗重的喘息漸漸平息下來。

  許久,敲打火石的聲音響起,一抹昏黃的光亮起,很快填滿整個房間。那點火的修長身影轉身一哧溜又鉆進被褥中,將坐了起來想下炕的女人整個兒抱進懷中又倒了回去,然后留戀不已地親吻她的眉角。

  “瘦得過了,硌得很。你都不吃飯的麼。”他眉峰不自覺地緊擰了起來,雖然是這樣說,卻仍抱著懷中人,手指緩緩在那清晰的肋骨上來回撫摸著。

  眉林抓住他的手,目光盯著那被窗隙中漏進的風吹得輕輕跳動的燈焰,唇含淺笑,卻沒有回應。她覺得此時此景實在像極了做夢,夢中的他似乎真是喜愛她的。

  男人顯然無法忍受被忽略,不由搖了搖她。她回過神,臉上的笑容加大,然后翻轉身主動吻住他,將兩人引入新一輪的愛欲狂潮中。

  夜深沉,她睜開眼看著男人疲憊不堪的睡臉,手想去碰觸,卻又怕驚醒難得入眠的人。她在他身上聞到了戰場的肅殺與血腥味,是什麼事需要讓他這樣緊迫地來找她?

  自然不能是……掛念著她。她的眸子漸漸黯淡下來。

  慕容璟和是被煮臘肉的香味勾醒的,他慵懶地睜開眼,發現已是一室天光。真是很久沒睡得這麼舒坦過了。他打了個呵欠,躺著不想動彈。

  窗子外面傳來人細語的聲音,他半抬起身推開窗,看到幾個有過數面之緣的鄉鄰站在院子里拉著眉林在說話。眉林臉上帶著愉悅的笑容,耐性地應答著。

  應答……他一驚,不由坐直了身體,被褥滑下,露出赤裸結實的胸膛。

  外面的人聽到開窗的聲音不約而同望過來,正巧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那幾個皆是婦人,除了一個五六十歲的婆子外,余皆暈紅了臉。

  眉林臉微黑,走過去碰地一下又將窗子從外面關上,回身時看到幾個婦人眼中的惋惜,一時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惱。

  這幾人是昨日聽到馬蹄之聲,今日特別來打聽情況的。見到她家男人果真回來了,還能動彈,心中都不由暗暗納罕。

  又閑聊了兩句,慕容璟和已經穿好衣服從房內走出來,對自己之前的失態絲毫不以為意,面色從容地對著幾人頷首為禮。他長發尚未梳理,披散在肩背上,然而身長玉立,挺拔遒勁,實在招人得很。

  幾個人見他與以前判若兩人,不免局促起來,當下道了喜,就匆匆離開了。

  眉林送走她們,關上院門,回身看到慕容璟和正定定地盯著自己,心中莫名,但并沒問出來。只是去到灶房拿了盆,舀了熱水,給他洗臉。

  “你能說話了?”洗完臉,在讓眉林給他梳頭的時候,慕容璟和突然開口。

  眉林手上一頓,因為沒有鏡子,他無法看到她的反應,心下不由有些煩躁起來。正想轉頭時,她的手又動了起來。只是終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慕容璟和強耐住滿腔暴躁,等到頭發梳好束起后,才一把抓住那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皮包骨的手腕,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沉靜的雙眼。

  “為什麼不回答我?我明明聽到你開始在跟那些人說話……”他厲聲質問,原本因為她能說話而升起的喜悅因著她不愿意對著自己開口而慢慢變淡變無。

  眉林靜靜看著他眸子里透露出來的急切和焦躁,有片刻的疑惑,但并不覺得害怕,試探地抬起手,她覆住他的眼,在看到他錯愕的反應時,不由笑開。

  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奴才,再也不用對他唯唯諾諾……這種感覺真好。

  眉林始終沒有開口跟慕容璟和說話,也沒讓慕容璟和有機會說出來找她的目的。慕容璟和起來時已經接近正午,她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同他面對面坐在一起吃了。后來慕容璟和也沉默了下來,不再逼迫她開口。她給他夾菜,無論夾什麼,夾多少,他都會吃光。然后,她臉上的笑容就越來越大,連眼里都帶上了笑,驅散了其中郁積的悲涼。

  這是她有生以來過的第一個年,大概也是最后一個,能有他陪著,也算無憾了。

  吃過飯,眉林收拾了碗筷,然后開始疊被子。

  “解藥已經制了出來。”慕容璟和站在她身后,沉聲道。

  眉林點了下頭,看到被褥上留下的昨夜歡愛痕跡,臉微微紅了,猶豫了下,又繼續將其疊起來。如果有機會……再洗吧。

  她轉過身從箱子里拿出包袱皮,攤開,將衣服折了幾件放上去。

  慕容璟和看著她的舉動,垂在身側的手不由緩緩握緊,心口仿佛壓著一塊大石般,有些透不過氣。直到帶著她騎上馬,將那院子那村子拋在云霧之中,他這口氣也沒緩順暢過來。

  等抵達昭京荊北王府,已是兩日之后。

  眉林沒有看到清宴和尸鬼,但越秦在。越秦第一眼看到她時,先是驚訝不信,而后驀然紅了眼,沖上來就要把她往外推。

  “你回來做什麼!既然要走,為什麼不走得遠遠的!你走,趕緊走,我討厭看到你……”他看上去很憤怒,像頭被燒著了尾巴的小獅子。

  眉林被推得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幸好被慕容璟和扶住了。慕容璟和一把抓住越秦的衣襟,將之扔到一旁,然后有人上前拎雞崽一樣將他拎了下去。

  對于越秦的無禮,慕容璟和并沒有生氣,只是眸色深沉地看著她,低緩地道:“他是擔心你。只是,她救了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第二十章(3)

  他終究還是說出來了。眉林在心中無奈地嘆口氣,臉上神色不變,靜靜等著他后面的話。<br/><br/>

  然而慕容璟和卻并沒繼續,他抬手,想要去碰她的臉。<br/><br/>

  眉林側頭避開,退后一步,臉上浮起微笑。這里是荊北王府,不是她的家,她不想在此地接受他絲毫的溫情。<br/><br/>

  慕容璟和手落空,神色有一瞬間的僵凝,而后倏地收回手,甩袖而去。<br/><br/>

  眉林唇角的笑淡去,慢吞吞走到廳中的椅子邊,伸出止不住顫抖的手扶住椅手,緩緩坐下。<br/><br/>

  她不再是他的奴才。她棄清宴而去,也不再是他奴才的家眷。她知道自己命不久長,但凡豁出去,他就算再有權勢,又能拿一個無牽無掛的無命之人如何呢?她只是不想到了生命的最后還要被他以勢相欺,不想讓自己落進被逼迫的難堪地步。至少這一次,是她自己選擇的。

  眉林被安排在貴賓住的苑落,有兩個侍女伺候她,沒看到棣棠。她想起棣棠留在了荊北。她不跟任何人說話,只是沉靜地坐在屋子里,偶爾打開窗,看一院蕭瑟。

院子里沒有梅花,也沒有雪,她覺得挺好。<br/><br/>

  越秦來了,來送解藥。小家伙紅腫著眼,滿臉的不高興。他將解藥扔到眉林身上,一句話也不吭就要轉身離開。<br/><br/>

  “越秦,你又哭了?”眉林開口,聲音沙啞低弱。<br/><br/>

  越秦身體一震,僵硬著轉過身,看到她微笑的臉,眼淚嘩一下奪眶而出,他驀地沖進她懷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br/><br/>

  眉林眼淚險些也掉落下來,她仰起頭,將滿眸酸澀逼了回去,這才低頭婉然而笑,撫摸著越秦黑乎乎的腦袋。<br/><br/>

  “哭成這樣,不歡喜看到阿姐嗎?”<br/><br/>

  越秦點頭,又趕緊搖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抽抽噎噎地道:“阿姐你怎麼瘦成這樣?”明明才一個月不見,卻已險險讓他認不出來了。<br/><br/>

  眉林拉起他坐在自己身邊,掏出手絹擦干凈那張小花臉上的臉淚,微笑道:“越秦,王爺對你可好?”瘌痢頭郎中說君子蠱可生發脈息,卻是以人的生氣為食。就算她是有史以來首例帶蠱的活人,卻也扛不住君子蠱對生氣的強烈需求。他無能取出蠱,所以才會在首次見到她時,便為她定下了死亡的預言。她想這話還是不要讓越秦知道的好,以免他又哭個不停。<br/><br/>

  越秦心思單純,很容易便被引開了注意力,聞言點頭,眼中浮起崇敬的光芒,但隨即又黯淡下去。<br/><br/>

  “阿姐……”他喊了一句,卻什麼也沒說。<br/><br/>

  眉林嗯了聲,注意到他袖子上破了一塊,大約是之前掙扎時撕到。于是側轉身從榻邊的包袱里拿出針線,就這樣給他縫起來。<br/><br/>

  越秦看著她比以前更枯澀的發以及平靜寧和臉,還有唇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只覺眼睛又酸疼起來,忙背過身,用另一只袖子使勁抹了兩下,這才慢慢將事情始末說了出來。

<br/><br/>

  原來慕容璟和剛一抵京,立即接到圣旨,接收西南軍指揮權,扛起了驅除外虜的重任,與牧野落梅的婚期再次往后延遲。讓天下人驚異的是,慕容璟和抵達青城之后,不僅控制了西南軍軍權,竟然連楊則興統領的藏道軍也一并接手了。藏道素來排外,此次被重新啟用,也并沒改善那種情況,與西南原駐軍涇渭分明,造成戰事拖延無功。然而,慕容璟和不僅掌控了藏道軍,還成功使兩軍融合,指揮起來如臂使指,加上事先早已做足的準備,對敵之后當真是所向披靡,連連創下振奮人心的戰績。南越人被打得心驚膽戰,連連敗退。<br/><br/>

  一月不到,南越軍倉皇退渡黑馬河,邊防失守,大有被氣勢如虹的炎軍直搗黃龍之勢。南越王破釜沉舟,派出護國大巫設置與敵同歸于盡的人蠱陣困住大軍。慕容璟和率領虎翼十七騎親身闖陣,牧野落梅偷偷跟了去。誰也不知道在里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牧野落梅為慕容璟和以身擋蠱,讓他順利地破去了人蠱陣。<br/><br/>

  尸鬼雖然也懂巫蠱之術,但對著那蠱也無可奈何。只知那蠱以食人血肉為生,如不控制,一旦活化,瞬息之間便能將人食成一具空殼。慕容璟和無奈之下只能以內力凝水為冰,將牧野落梅全身冰封住,同時也封住她體內的蠱蟲。<br/><br/>

  盛怒之下,慕容璟和一邊積極尋求解蠱之人,一邊揮師攻下南越王都。他對南越地形了若指掌,加上之前就安插了接應之人,此番攻入竟是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就算他俘虜了南越王和大巫,也無法救牧野落梅,因為于南越人來說,這人蠱陣以及血蠱乃上古傳下的遺術,無解除之法,這也是他們從不輕易動用此陣的原因。<br/><br/>

  就在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來了一個異人,說能解此蠱,但需要以君子蠱的寄身體為引。于是慕容璟和親自帶著牧野落梅回京,留下清宴在南越給他收拾爛攤子。<br/><br/>

  在越秦說這一段經歷的時候,眉林已經給他縫好了破掉的袖子,摸了摸不算勻細的針腳,她笑道:“所以慕容王爺就巴巴地去找我了?”<br/><br/>

  越秦嗯了聲,看著自己的衣袖,傻乎乎地跟著笑了起來。他臉上還有淚痕,此時帶笑,看上去分外惹人憐惜。<br/><br/>

  眉林伸手揉了揉他的頭,柔聲道:“越秦,你好好地跟著慕容王爺,別惹他生氣,知道嗎?”她看得出來,慕容璟和對越秦分外縱容,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無依無靠的越秦跟著他總是沒有壞處的。<br/><br/>

  越秦點了下頭,眼圈突然又紅了。“阿姐,你……你……”他原本想說你怎麼就讓他找到了,轉念想到慕容璟和手下那麼多厲害的人物,連歷來讓外人頭痛的南越腹地都能如入無人之境,何況是找一個人。于是又閉上了嘴。<br/><br/>

  眉林微笑,“是要人命的事嗎?你這樣不想見到我。”越秦之前的反應讓她不得不做此想,原本就冰冷的心仿佛也漸漸封上了一層寒冰。

  第二十章(4)

  越秦怔了下,搖頭,眼中卻浮起害怕的神情。“大……大人說不會。可是……可是……牧野將軍的樣子太嚇人了……”說到這,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br/><br/>

  眉林唇瓣微顫,沒有說話,目光落向窗外。<br/><br/>

  她現在所住的院子臨湖而建,透過窗子,能看到慕容璟和那棟可以看戲的澹月閣。此時,在那三樓之上站著一個人影,似乎在欣賞湖光山色。<br/><br/>

  眉林沉下眼,微探身,將窗子關上。

  慕容璟和是真正想放了眉林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不可能,所以就算千般不愿,卻還是放了手,但是他沒想到還會牽出君子蠱。<br/><br/>

  當那個人提出需要君子蠱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竟是如果牧野落梅與眉林必須死一個,他當如何選擇。答案本當是無庸置疑的,但是那一刻他心中卻升起了殺意。那股殺意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直覺認為自己魔怔了。幸好那人說只是引子,不傷人命。<br/><br/>

  他派手下去找眉林,同時帶著牧野落梅和那異人回京。剛剛抵達昭京,便收到了眉林的確切行蹤,于是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老窩子村。他甚至不敢去深究那種緊迫前往的心情究竟是為了想見到眉林,還是擔憂落梅的身體。然而當他進入那個熟悉的小院,看到那笑著向他迎過來的女人時,什麼理智什麼顧慮剎那間全都消失無蹤,那一刻他只想將那消瘦得幾乎要認不出來的女人狠狠揉進懷里,再也不放開。<br/><br/>

  說起來可笑,他忍氣吞聲暗中籌劃多年,如今軍權重掌,還因為意外獲得藏中王的兵符而將藏道軍以及原兵道一脈隱在各軍中的后嗣納入麾下,又攻破南越,也算春風得意,然而這樣的他卻還是只能在這偏僻的山村中,在她的身旁方能得到一晌好眠,當真是諷刺之極。

<br/><br/>

  只是如今大事將成,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就此停下。他早已沒了退路。<br/><br/>

  慕容璟和看著那個半大孩子蹭在她身邊撒嬌,看著她低頭為那孩子縫補衣服,看著她察覺到自己的目光,起身關上窗子,按在檻桿上的手不由微微收緊,卻終究什麼也沒做。

  眉林并沒吃那個解藥。瘌痢頭郎中曾經警告過她,對于身帶君子蠱的她來說,那解藥無異于催命符。當初之所以會開口向那人討要,一是尚抱著一線僥幸心理,再則就是表明自己不再是他的死士。她想,也許某一天,她會吃下這藥。<br/><br/>

  在到達王府的次日,她看到了越秦口中的異人。看到那異人時,她呆住了。她覺得這事很荒謬,無與倫比的荒謬,那異人竟與當初他們在地底玉棺中所見到的長得一模一樣。<br/><br/>

  “我是巫。”那人自我介紹,用著發音晦澀的語言。可是他真是好看,即便穿著粗陋的麻衣布鞋,說著讓人聽不太明白的話,他還是眉林見過的最好看的人。<br/><br/>

  巫說他的子民都稱他為大巫。不過他的子民并不是南越人,也不是現今所知的任何族民。他話本就不多,眉林聽不懂,于是就更少了。只在必要的時候耐心地重復一兩句簡單的話,務必讓她聽懂。<br/><br/>

  見到眉林,他看上去很高興,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失態,滿是智慧的眸子笑起來,仿佛帶著一股青竹的靈氣,讓人心神寧靜。他聽眉林說話時神情很專注,然后突然伸手摸向她的脖子,在下頦與喉結之間來回摸索。

<br/><br/>

  眉林先是驚了一下,然后便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暖洋洋的氣流慢慢透膚而入,包裹住喉嗓,片刻之后,那道氣流又如水一樣慢慢地滲了回去。<br/><br/>

  巫松開手,將手掌攤在她的面前,只見那本該是白玉一般的掌心上竟蒙上了一層烏黑如墨的東西。<br/><br/>

  眉林摸著一瞬間舒服得難以言喻的喉嚨,傻愣地看著他的手,直到他笑著收回去,才反應過來。<br/><br/>

  “你……”久違的清潤嗓音把她自己都震住了,半晌無法回神,總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一樣。<br/><br/>

  巫微笑,拿了一張粗麻的帕子將手掌擦拭干凈,示意眉林跟著他,然后負手而出。<br/><br/>

  眉林不覺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心倏地突突跳將起來,原本已暗黑一片的前路仿佛又透進了一抹光亮。<br/><br/>

  跟在巫的身后,她在王府的冰窖中看到了牧野落梅。進冰窖時寒氣襲體她并沒感覺,然而在看到被冰封住的牧野落梅時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慌忙側轉臉,將目光落在巫的身上,那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才稍稍緩和。<br/><br/>

  牧野落梅身下雖然覆著一層薄紗,卻仍然能讓人看見紗下曼妙的胴體,以及那冰肌玉膚上密密麻麻的細孔,連臉上都不能幸免。<br/><br/>

  眉林不敢繼續回想,只能將目光盯在巫清絕出塵的臉上,直到心口因為之前那一幕而形成的緊繃完全放松下來,才注意到慕容璟和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原本想跟巫說的話立時咽了下去,她垂下眼,只當什麼都沒看見。<br/><br/>

  巫似乎沒注意到慕容璟和的到來,又或者早就知道他跟在兩人身后,所以并沒什麼反應,只是語速緩慢地道:“血蠱懼君子蠱,因此只有在君子蠱存在的情況下化開封冰,才不會致這位姑娘被噬。

但要完全引出她身上的蠱,卻需要時間,非一朝一夕能完成。”<br/><br/>

  聽到引出蠱,眉林就不由自主想到自己也像牧野落梅那樣,臉色不由有些發白。<br/><br/>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貼在她的腰上,然后將她帶入懷中。眉林皺眉,正想掙脫,巫又開始說話了,于是不得不停下來全神貫注地聆聽。雖然她不想,但仍不能不承認,身后的溫度以及腰上松散的握持分了她的心神,不再一味地去想著那可怖的畫面。<br/><br/>

  “你身上有君子蠱的氣息,化冰時對壓制血蠱極有好處。”<br/><br/>

  眉林開始還以為巫是在跟她說話,直到發現他的目光是看著自己身后,才赫然反應過來他是指慕容璟和。慕容璟和身上怎麼會有君子蠱的氣息?她的眉微微皺了起來,眼中流露出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擔憂。

  第二十一章(1)

  化冰的地點選在王府的凝碧池。凝碧池是一個天然的溫泉池,位于撫山半山腰的攏翠苑中。池上白霧氤氳,池周花團錦簇,仿如仙境一般。

  當眉林看到那些不當是這個季節開的花時,不由有片刻的怔愣,而后緩緩笑開。慕容璟和將牧野落梅放在池旁休息用的躺椅上,起身時正好看到,心口突然變得又酸又軟,懊惱自己怎麼沒想到早點帶她來這里。

  這也算是看到了荊北的春花罷。眉林心情舒暢地想。心情一舒暢,腦子就活泛起來。她迎上慕容璟和的目光,笑道:“這地方倒是極妙。”

  這是自兩人在老窩子村分道揚鑣之后,她首次對他開口說話。

慕容璟和有些驚訝,心子急跳的同時又覺得隱隱有些不安,但黑眸卻不由自主變得溫柔起來。他想起曾經她在耳邊細細的叨念,還有那歡悅低啞的歌聲,那仿佛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久遠得讓他幾乎快要記不起她的聲音在那與外界完全斷絕的處境里也曾經安撫過他的惶恐與迷茫,給予他希望。

  “你若喜歡,便……”他下意識地接道,然而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慕容王爺,雖然說能為救未來的王妃出微薄之力實乃民女榮幸,然民女心中尚有些許顧慮,如不解決,怕不能全心全意地為王爺及準王妃效力。”眉林垂下眼,神色恭敬地道。雖然已經決定斬斷一切,但在說到準王妃三字之時,她嘴里仍不由充滿苦澀。

  慕容璟和面色微變,只覺那王爺王妃的稱呼由她口中吐出,說不出的刺耳。可笑的是,她神色語氣并無絲毫譏諷之意,反而恭謹得很,讓他連發作也找不到由頭。

  “想要什麼,直接說吧,何必去學那一套拐彎抹角的調子。”他壓住心中的不快,冷淡地道,目光轉為冷硬。

  眉林笑了下,雙眼注視著地面,只作沒聽出他的不高興。“那民女就不客氣了。”每當說到民女二字時,她都不由加重語氣,仿佛想要告訴他也告訴自己,她已是自由之身,與任何人都不再相干。

  “民女福薄,不敢拖累清宴相公,因此想請王爺代民女向清宴相公討要一份休書。”她也曾想過好好地跟著清宴過日子,然而當發現清宴已心有所屬之后,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何苦連累旁人呢。

  慕容璟和微怔,而后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翹了起來,當即果斷應下。他讓清宴娶她,原本是為了將她留在身邊,并借清宴之能護住她不受落梅欺負,又可解除落梅的顧慮。然而誰想真看到她成為別人之妻后,最先受不了的竟會是他自己。同時事實證明,那層關系并不能真正束縛住她。既是如此,她主動提出與清宴解除夫妻關系,他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然而他的心情尚沒完全飛揚起來,便又被她接下來的話給狠狠地拍落塵埃。

  “此次之后,王爺不能再以任何理由手段驅使民女。最好是……永不相見。”后面一句,眉林是以極小聲嘀咕出來的,終究還是怕惹發他的別扭脾氣。她的原意是,如果活不了多久倒也罷了,但假如因巫而有幸保得小命,那自然也不能再與他有任何掛葛,誰知下次他又遇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她就是有百條命也不夠這樣折騰的。

  慕容璟和耳朵如何靈敏,自然將她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他本是心高氣傲之人,之前因為想要保住她而對救過自己的牧野落梅動了殺機,這本已讓他心中煩亂不已,此時再聽到她竟不似自己那般眷念不舍,想徹底切斷兩人之間的牽絆,胸中不由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憤懣和憋屈。

  他冷笑一聲,將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轉開,語氣嘲弄:“姑娘毋須多慮,此次若非為了牧野大將,以姑娘的身份尚不值得本王招見。”

  這算是答應還是沒答應?眉林心口微縮,卻又有些迷惑,抬起頭看到他仰高的下巴,心里有一股沖動讓他立字據為證,但想想這人脾氣,最終作罷。

  巫一直在旁邊等他們,也不知是聽不懂兩人的對話,還是不理閑事,只是微笑著欣賞周遭風景,眼中有著贊賞之意。

  眉林走過去的時候,他彎腰在腳旁摘了兩根開著白花的蓍草,去掉花葉,將光莖分成數段排于掌中。然后,他抬頭看向慕容璟和。

  “須入水。”

  眉林正心中奇怪為什麼要慕容璟和入水,慕容璟和已僵了臉,眼中露出矛盾的神色。

  入水,意味著要脫衣。脫衣……他惱怒地瞥了眼一頭霧水的眉林,不是很情愿地問:“可否穿一件薄衣?”就算再怎麼置氣,也不愿她的身體被別的人看了去。

  巫點頭。

  于是慕容璟和一把抓住眉林,拖進更衣的地方,從自己備用的衣中選了一件不透明的青色天蟬羽長衫。

  “脫衣服。”他拿著那長衫走到眉林跟前,見她尚有猶疑之意,也不耐煩多言,伸手兩三下就扯掉她的腰帶,扒下外面的小襖。

  “喂,喂……你……你先出去……我自己來。”眉林反應過來巫說的入水之人是指自己,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著慕容璟和說。但這時由不得她多想,她還要一邊躲閃著那只靈活異常的手,一邊著惱地趕人。這人真是,明明才撕破臉,這會兒竟然還不知避諱。

  慕容璟和嗤笑,“就你那一摸一把骨頭,誰耐煩多看。”話是這樣說,在手不小心碰觸到她柔軟的胸脯時,他還是僵了下,不過很快便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將衣服摔到她身上,丟下一句快點,便走了出去。

  眉林在那件衣服滑落地上之前及時撈住,下意識地拿到鼻尖嗅了下,雖然衣服干凈而清新,但她還是聞到了淡淡的屬于那人特有的味道。

  無奈地嘆口氣,她隱隱覺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張網中,無論怎麼下定決心,似乎都逃不出去。

  第二十一章(2)

  那天蟬羽衣雖然柔軟絲滑,貼身穿很舒服,但是那是按慕容璟和身材所制的,眉林穿著未免顯得過大過長了,直覺得到處都空蕩蕩的,很不自在。

  走出去時,巫倒是沒什麼異樣,慕容璟和卻變了臉色。他走過去一把拽住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巫的視線,扯開她衣上的系帶,將襟口處攏得嚴實了,才重新扎緊。

  他動作太快,眉林還沒反應過來,衣帶已經被解開,便只能僵在那里由他去動。總不能在這個時候跟他別扭,到時吃虧的還是她。只是看著男人冷沉嚴肅的臉,怎麼想怎麼不得勁,這人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慕容璟和上下打量了一下,看到無有遺漏之后,便轉身走開了,仿佛他剛才不過是給她撣了撣灰塵一樣。

  眉林鎮定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才木無表情地邁步繼續往巫走去。她知道自己要是跟這個男人計較,那絕對是計較不過來的。

  巫微笑,抬手,也不見怎麼動作,幾道綠光劃空,之前排于手中的蓍草莖便直直射進了眉林的身體幾處要穴,消隱不見。眉林身體一晃,就要往地上軟倒,幸虧被時刻留意著她的慕容璟和及時接住。

  一股若有似無的松竹清香自她身上散發出來,慕容璟和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就要低頭往她身上聞去。

  “不可。”巫開口阻止了他,“我已用蓍草清氣喚醒了君子蠱,你鼻唇若過于接近,易致蠱移主。

  慕容璟和呆了一下,看向懷中女人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臉蛋,心中一動,問:“若將那蠱易至我身,當比在這女人身上好用罷?”怎麼說他都比這個蠢女人有用,就算真有什麼危險,當也能應付過去。

  眉林心中一震,忍不住罵了出來:“你傻了。”奈何動彈不得,只能恨恨地瞪著他的下巴。

  慕容璟和居高臨下地睥睨了她一眼,一副不耐煩答理她的樣子,然后躍躍欲試地看著巫,只待他點個頭什麼的,便要低頭啃咬上兩口。

  巫失笑,搖頭,“你內力渾厚,蠱一入身,牽動氣機膨脹,必當場斃命。”語罷,不再拖延,示意慕容璟和將眉林放入水中。

  慕容璟和這才想起瘌痢頭郎中的話,情緒瞬間低落下來,他不得不承認女人剛才罵的那句話從來沒有過的正確,他不僅傻了,還瘋了。西燕未平,南越不穩,政局待定,別說他的身體承受不了君子蠱,就是能承受得了,也容不得他留在此地耗時過久。

  將女人放入池中,穩穩地靠坐在邊上石階上,看著微燙的水直沒到她胸口。在放手那一刻,他很想低頭親親她,但卻只能用手指摸了摸她眉尖的紅痣。

  熱氣一蒸,眉林身上那股松竹清氣益發濃郁起來,彌散在空氣中,中人欲醉。

  慕容璟和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如常,只是臉上因為水熱染上了淡淡的嫣紅,這才向牧野落梅走去。按巫的吩咐先催動內力,化去冰封,待其身體稍暖之后才放入池中,與眉林隔著一肩的距離。

  距離如此近,眉林自然將牧野落梅的情狀看得一清二楚,她強忍著頭皮炸開的感覺,緩慢地將目光挪到水池對面,透過氤氳的霧氣看那色彩絢麗的鮮花,心里卻想著這個女人竟然甘為他變成這個樣子,必是喜歡極了他吧。

看來他并不是一廂情愿的。想透這一點,她也說不出心里是什麼感受,是為他歡喜,還是覺得失落,總之也不能算特別難受。

  身旁傳來一聲低吟,牧野落梅醒了過來。眉林身體不由變得僵硬起來,生怕其接受不了身體的異狀做出什麼事來,要知此時她可是動彈不得。

  “璟和。”牧野落梅并沒有特別激烈的反應,只是輕輕喊了一聲慕容璟和的名字,聲音中透露出輕微的茫然和脆弱。

  大抵是一個人平時過于剛強,柔弱起來時便會顯得分外惹人憐惜。別說慕容璟和,便是眉林聽到牧野落梅這樣的語氣都不由升起不忍的情緒來。

  “我在這里。”慕容璟和應了聲,帶著眉林從未聽過的溫柔。然后是下水的聲音,他穿著里衣涉水來到牧野落梅面前,神色坦然地看著她的臉,一如從前。

  “戰事如何?”出乎意料的,牧野落梅關心的竟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炎越之戰。

  這一回,眉林真心有些佩服起這個女將軍來。突然覺得,同情對其來說無異于一種侮辱。

  “我軍大獲全勝。”慕容璟和摸了摸她的頭發,笑道,“你且安心療傷。待你痊愈,那南越必已劃入我大炎領土。”

  牧野落梅放下心來,兩人又聊了兩句,對于出現在此地的眉林她卻是一句也沒問。

  巫走了過來,要開始除蠱了。

  “璟和,別走。”牧野落梅看到巫手中拿著的綠色牛毫細針,終于感到了一絲恐懼,一把扯住慕容璟和的手,輕聲哀求道。

  慕容璟和由她拉著自己,露出安撫的微笑,柔聲道:“別怕,我在這里陪你。

  別怕,我在這里陪你。別怕……

  這一句話,從來沒人對她說過。看著池岸開得燦爛的花朵,眉林想,雙眸仿佛被水霧熏染上了一層朦朧。

  ******

  巫手中的綠針是他用自身的異力提煉艾蒿精氣而成,是蠱物天生的克星。他跪坐于牧野落梅身后鋪著的錦毯上,旁邊擺著一個火盆。

  他一手托住牧野落梅的下頦,讓她閉眼仰頭,同時手中蒿針如電般射出,扎進她臉上黑色的細孔中。

  牧野落梅并不覺得痛,但是仍然皺了秀眉,那是一種很難言說的不舒服感覺。

  巫將那幾根小針抽出,針尖赫然插著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色蠕蟲,拿出來時,仍在蜷曲翻騰掙扎著。巫將那針尖在火上一烤,那黑色的蟲子立即像霧氣般化為烏有,不留半絲痕跡,仿佛水做的般。而牧野落梅臉上那幾個蟲洞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攏,轉瞬消失不見,愈合后的肌膚瑩白如玉,竟是比中蠱之前還要細膩。

  第二十一章(3)

  巫說若以眉林之血本可一次徹底逼出蠱蟲,但卻會因為蟲洞太多,身體修復不過來而留下永久的坑洞,所以只能像現在這一樣一只一只地除掉,需要多費些時間。

  對于他的話和決定當然不會有人置疑。

  慕容璟和在這個時候倒顯得極有耐心,為了分散牧野落梅的心神,不斷地找著話題閑聊。他們一度并肩作戰過,又糾纏了十數年,能聊的實在不少。但那些跟眉林沒什麼相關,她聽了一會兒就閉上眼睛開始睡覺。她不想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吃味了。

但也知這味吃得實在沒道理,他又不是她家的,他對自己的準王妃好,怎麼說都輪不到她來在意。

  然而正當她昏昏欲睡的時候,就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仿佛被烈日炙烤著一樣。茫然睜開眼順著那熱度傳來的方向看去,不想竟對上慕容璟和惱怒的目光。

  又在牧野將軍那里吃鱉了麼。她暗忖,不由升起幸災樂禍的心理,但當然不敢表現出來,于是木然轉開眼,打了個呵欠,抓緊仍未完全消散的睡意,繼續打磕睡。

  面對著她這樣徹底忽視自己的行徑,慕容璟和需要很強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靠過去折騰她一把。不過他并沒能惱怒太久,一道南越傳來的緊急軍情讓他不得不中途離開。再回來時,神色冷峻,再不復之前的閑散王爺形象。

  “南越王逃走的兩個兄弟勾結西燕,帶領大軍包圍了南越王都,清宴被困勢孤,我必須立即趕去。”他對詢問地看著他的牧野落梅道。不待回應,轉身走進更衣室。

  這就要走了麼。眉林垂下眼,然后想起一件始終壓在心中的事,于是轉頭看向巫。

  “巫,你說他身上有君子蠱……氣息?”她本想問他是不是也中了君子蠱,但又覺得大概不是,否則巫之前也不會提到蠱易主。

  巫正專心給牧野落梅除蠱,聞言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那可有危險?”眉林追問。

  “無妨。那氣息只是你們交合時染上的,會使他的內力增長些許,但不致命。”巫溫和地應,語氣中有安撫之意。

  眉林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耳根一下子紅透,刻意忽略掉身旁那突然變得銳利的目光,抿緊唇不再言語。

  片刻后慕容璟和換好衣服出來。眉林垂著眼,聽他跟牧野落梅道別,聽牧野落梅在這種要緊事上所顯露出的明理大度,即便感到有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也沒抬起頭來看上一眼。直到那人腳步匆匆遠去。早晚都是要像這樣決然相背而行的,又何必再去貪戀那一眼。

  慕容璟和走后,巫仍然按著自己的步調給牧野落梅清除身上的蠱蟲。牧野落梅與眉林這兩個從來就沒對過盤的女子,竟被迫不得不白日同池,夜晚同室。但因為清蠱之術使人疲憊不堪,牧野落梅沒什麼精神和心思找眉林麻煩,眉林自然不會主動挑釁,所以二十多天下來倒也相安無事。只是眉林體內的君子蠱一直處于活躍階段,消耗生氣的量也大幅度增加,若不是巫每日都要給她熬制催發生氣的藥物,只怕早已支撐不住。即便如此,眉林仍然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枯竭。但因為牧野落梅在,所以她從沒開口詢問過巫。

  有的時候半夜醒轉,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說什麼沒生命危險,其實都是騙她的吧。然而她更清楚,即便明知會要以命換命,她也沒另一條選擇。只不過是,心里會更難受些而已。

  越秦并沒跟著慕容璟和去南越,所以每天都會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

  那一天,牧野落梅身上的蠱蟲基本上已經清除干凈,全身上下再找不出一個蟲洞來,整個人看上去像是換了層肌膚似的,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巫取出了插在眉林穴位上的蓍草,劃開她的手腕,接了一碗血,然后讓牧野落梅喝下。

巫說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徹底清除她體內的蠱毒。

  牧野落梅喝罷,片刻之后便開始哇哇嘔吐起來。

  眉林躺在自己的床上,聽著那幾乎要把腸子翻轉過來的聲音,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直到一個小小的頭顱湊到她面前,小聲地跟她說話,才稍稍找回些意識來。

  “阿姐,阿姐,你還好吧?”越秦看著眉林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以及沒有絲毫光澤的肌膚,滿心擔憂地問。

  眉林勉力振作,示意越秦將耳朵湊到她的唇邊。

  “聽我說,不準哭。”她以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

  她不說還好,一說越秦反而一下子紅了眼圈,心中不安起來。然而抬頭看到她眼里透露出從未有過的嚴厲,倒真不敢哭出來,悶悶地嗯了聲又將耳朵湊了過去。

  “如果……我是說假如我死了……敢哭就滾出去,別再來見我!”眉林剛剛把那個死字說出來,就見越秦嘴角一扁,不得不厲聲喝住。見他當真收住,這才繼續:“我死了的話,你若不怕麻煩,就送我去荊北吧……在那里找一個春天會開花的地方,就這樣埋了。”

  越秦沒有出聲,有淚水順著他的耳側滑下,落在眉林臉唇上,她只作不知,仍然平靜緩慢地往下說:“別弄什麼棺材……就這樣埋了。”

  “與其拘于棺材草席那一方之地,倒不如與泥土相融,滋養出一地春花,我也好跟著沾些光……”最后一句,她是以玩笑的語氣說出來的。但越是這樣,越秦越受不了,沒等她說完,他突然站起身沖她吼了句“我討厭你說這種話”,就這樣沖了出去。

  知道他定然是去找一個地方埋頭大哭,眉林無奈地嘆口氣,并不理會牧野落梅投過來的奇怪眼神,緩緩閉上眼,藏在被子下的手握緊一把剛剛從少年身上摸來的匕首。

  按理,牧野已經完全好了,依她對眉林討厭的程度當立刻搬離,但她卻并沒有。

  這一夜,兩人仍然同室而寢。

  夜深,當所有人都睡下的時候,眉林吃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下地,握著匕首走向牧野落梅的床。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成全你。”她低聲對躺在床上的人道。說著,驀然抬起匕首,向那人刺去。

  一聲悶哼,那人似乎被刺中,驀然縱身從床上躍起,一掌反擊在眉林的胸口。

  當王府中的人被慘叫聲驚醒,沖進房中時,看到便是牧野落梅一身是血地昏迷在床上,眉林癱在床前地上,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匕首,已經沒了呼吸。

  第二十一章(4)

  接到牧野落梅遭刺以及眉林死亡的消息時,慕容璟和已解決了南越殘孽,正躍馬西燕戰場,戰意昂揚,縱橫無阻。

  拿著眉林因妒生恨刺殺牧野落梅不成,反遭擊斃的字條,慕容璟和在牛油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很久,仿佛不明白上面說的意思似的,而后平靜地叫來侍衛,讓人把傳情報的人拖下去砍了。

  “這種不著調的東西也敢送來,留著有什麼用。”他如此說。

  幸好清宴一直在旁邊侍伺,想辦法攔下了,然而等他看清楚慕容璟和扔給他的紙條內容時,也不由呆了呆,一向靈活的腦子倏忽空白一片,無法思考。

他想,這事是有點荒謬,荒謬得……可笑。

  “越秦呢?怎麼不見他來?”努力甩開那種茫然不真實的感覺,清宴看向跪在地上那個臉色蒼白的信使。

  “牧野將軍感念眉林姑娘救命之恩,容越秦按其遺愿將尸身帶去荊北埋葬了。”信使冷汗津津,生怕一個回答不好又要被拖出去。

  清宴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慕容璟和,一時腦子也轉不動,便揮了揮手讓那信使退了下去。

  帳中兩人一坐一立,相對無語。好一會兒,清宴才遲疑地道:“爺,可要返京?”

  慕容璟和揉了下額角,目光落在面前案上的敵方軍事布防圖,淡淡道:“這種鬼話你也信?你何時見那女人主動招惹過麻煩?”語罷,便將全副注意力放在了圖上,同時也意味著這個話題到處為止。

  清宴看著他映在燈影中的側臉似乎變得益發冷峻嚴厲,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清宴的預感被證實了。

  就在次日,慕容璟和竟硬是在西燕那座守得如鐵桶般的邊關大城上敲開了道缺口,然后下達了屠城的命令。

  看著站在城中最高處,漠然注視著修羅場一樣的內城,神色冷酷的男人,清宴知道必須盡快將人弄回昭京,否則西燕必成一片焦土。

  反復思量,最終他不得不求助仍在京城養傷的牧野落梅。牧野落梅遂以傷勢沉重為由,終于成功讓慕容璟和暫離戰場。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慕容璟和返程途中突然改道,帶著護衛折向了荊北。

  他終究還是相信了那個消息。

  ******

  二月來,桃花紅了杏花白,油菜花兒遍地開,柳葉似碧裁……

  荊北的二月,野花遍地。

  一騎兩人踏著醞釀了整整一季之后絢爛綻放的春花漫無目的地游蕩于山巒荒地間,有時兩人共騎,有時男人牽馬女人趴伏馬背,有時又是男人背負著女人,馬兒悠然跟在后面……

  她說她喜歡春花,他便帶她看遍這天下的春花。

  遇到溪水清澈可愛的時候,男人會讓女人在旁邊坐著,然后掏出身上的手帕沾了水給她細細擦拭臉上手上的污漬,再給她披好外面銀白的袍子。

  “你怎麼連一身好衣也沒有?待到了城里,我給你置幾身衣服。”他給她順了順發,又摘了枝串著兩朵黃色小花的迎春插在上面,柔聲道。

  他背上她,緩步在滿山的野山梨林中,頭頂是漫漫華華的瑩白,如同刨落的玉屑灑在天地間。

  “記不記得,你以前也這樣背過我,現在換我背你了……”頓了頓,他滿目懷念地看向遠方,微笑道:“你個子小,又拽又馱的,其實真是難受得不得了。哪像我這樣穩當舒適。”說著,他托了托身后的人,盡量將姿勢放得更舒服一些,生怕硌著了她。

  翻過山,下面一片長著茸茸綠芽的田地,再遠些,便是隱在綠樹間炊煙裊繞的人家戶。

  他在山巔上站了一會兒,沒有靠近,而是橫著山嶺而行。

  “其實我也會唱歌。”走著走著,他突然道,“比你那個什麼桃啊杏的有意思多了。你聽著,我唱給你聽。”

  他站在原地醞釀了一會兒,然后抬頭沖著空曠的山野飄蕩的浮云放開喉嚨吼了起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啊呸,什麼破歌!”沒有唱完,他自己先唾棄起來。

  他反手摸了摸背上女人的頭,笑道:“放心,我不是那莽夫霸王,你也不是嬌滴滴的虞姬。每次都是你丟下我,我是再也不會丟下你的。”這話是對他自己說的。

  然后,他沉默了下來。

  他專找野花盛開的地方走,沒日沒夜地走,騎著馬,走著路,一刻也不停下來。某天,他們尋著燦若云霞的桃花走到了一個小鎮上。他便背她進了一個飯館。上前阻攔的人統統被揍得鼻青臉腫,鮮血橫流。

  他要了一桌的飯菜。他夾菜喂她,卻喂不進去,于是只好又要了粥來。

  “你吃點……”他舀粥喂食的動作生疏而別扭,但是很溫柔,溫柔得讓躲在飯店后面和外面偷看的人都懷疑自己剛才真是被這人打了。

  那粥喂進女人的嘴里,又順著已經有些潰爛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胸前衣上。他慌忙掏出帕子給她擦干,神色很有些惆悵。

  “不吃便不吃罷,我陪你就是。這小地方也沒什麼好東西,等回了京,我再讓人給你弄好吃的。”他摸了摸女人的發梢,眼中露出寵溺的神色,然后蹲身又將她背了起來。“我帶你去買衣服……”說話時,他從身上掏出一綻銀子扔在桌上。

  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路上小攤子有好玩的東西,他便掏錢買下來遞給背上的女人。雖然女人從來沒有接過,他卻仍然樂此不疲。

  “我好像沒送過你什麼。”他側頭說,耿耿于懷。在記憶深處翻找,卻終究沒找出送過給她的東西來,連溫柔也沒有。

  以后,這天下的東西,但凡是世間能尋的,她想要什麼他就給她什麼。

  路上的行人都遠遠避開,連攤販也都跑了,沒人找銀子,他也無所謂。一邊跟女人喁喁細語著,一邊滿含興致地瀏覽著兩旁的貨攤和店面,尋找著她可能會喜歡的東西。

  然而就在快要到達成衣店的時候,原本散得空曠的大街一頭突然涌出一群人,拿著鋤頭鐮刀,氣勢洶洶地向他們沖來,間中還夾雜哭號大罵的聲音。

  “快快,就是他,快抓住……”

  “打死他……大伙兒打死這個偷死人尸體的瘋子……”

  “哎喲天老爺啊……我可憐的兒啊……我苦命的閨女……”

  直到將那些人踢飛幾個后,他才聽清他們所說的話,不由怔了怔,突然一個翻轉將背上的女人放下,伸手撩開遮住她左額角的發絲。定定看了一會兒,又不放心地挑開那右邊的留海。

  他如石般僵凝在原地,而后,驀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狀極歡愉,卻在轉瞬又變成號啕痛哭,哀慟欲絕。直看得那些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無人再敢上前,連叫罵哭鬧的聲音也消斂了下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青衣侍衛悄無聲息地排開人群走上前,將一件長袍披在他沾滿污漬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1)

  昭明三十三初夏,荊北王利用藏道軍老將楊則興與監軍清宴率領西南軍壓得西燕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以靖國難的名義起兵,親率五萬荊北軍浩浩蕩蕩地向昭親逼近,卻又在安陽突然消聲匿跡,避過阻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昭京城外,如有神助。

  昭京出現了有史以來最奇特的一幕:京城戍衛司指揮使以及九門提督稱病閉門不出,禁軍統領指揮不動禁衛軍,百姓歡天喜地,文官惶惶不安,武將冷眼觀望,荊北王得神將相助的傳言沸沸揚揚甚囂塵上……

  荊北王穩坐中軍帳,既不兵犯京師,也不接受任何來訪和邀請,連重傷未愈的牧野落梅也被拒之營外,直到傳位的圣旨下達。

  昭明三十三年夏,六月初九,新皇即位,以鐵血手段整飭朝綱,改年號靖平,大赦天下,史稱炎武帝。

  靖平元年秋,武帝拒西燕求和,御駕親征。翌年春,西燕平定,與南越一同被納入大炎版圖。自此,炎國西南兩方再無戰事。

  ******

  一息春朝,一息秋霜。

  眉林覺得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睜開眼時,只見暖日昏黃,春花盈窗。她深吸口氣,感覺幽香撲鼻,全身上下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

  就在她眷念床榻的柔軟時,巫含笑的俊臉出現在視線中,讓她赫然憶起前事。

  原來慕容璟和趕赴南越的那日,巫當著牧野落梅的面說起眉林與慕容璟和親密之事,但由始至終牧野落梅都沒向慕容璟和質問過,甚至沒顯露出絲毫不悅。那個時候眉林就知道牧野落梅定然對她動了殺機,否則以其剛毅的脾氣怎會如此容忍。加上后來眉林體內生機枯竭,令她首次清晰無比地感知到死亡的氣息,那是曾經瘌痢頭無數次告訴她她活不久長時也沒有產生過的感覺。何況,慕容璟和不在,清宴不在,誰能阻止牧野落梅殺已沒什麼力氣反抗的她呢。

所以,她真正認定自己就要死了。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做點好事。她自認這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也不太清楚所謂的好事有什麼定義。但大約是靈光返照,讓她心思洞明,她突然明白了他對她的心思,那些被世俗紛擾遮蓋住的心思,那些他明明舍棄了她卻又總放不開手的心思。她想,若她就這樣死了,他必然還是會傷心的,也許還會跟未來要相助相伴他的人產生隔閡。

  人都要死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難道還要讓活著的人繼續受折磨?所以,她做了一件自認為還算好事的事。她刺傷他未來的王妃,他定然會恨她吧。恨她,也好……總勝過成日別別扭扭地難過。

  直到意識喪失的那一刻,眉林其實都沒明白,自己怎麼會心心念念地都在為慕容璟和那個混蛋著想,怕他疼怕他傷怕他寂寞怕他難過……

  如今重新醒來的她仍然沒明白。當然,她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怎麼又醒了過來。

  “巫?”她撐起身,發現有些吃力,全身骨骼僵硬得像是生了銹,仿佛很久都沒用過似的。

  巫傾身拿了軟枕放在床頭,然后扶她半坐起。

  “你睡了一年。”巫說。一年,他的大炎話已經很熟練。寥寥數句,便將前因后果告訴了眉林。

  當初他那樣催發她身體的生氣,是因為想要徹底除去君子蠱,并給她遭受毒物侵毀的身體以重生之機,否則就算真除了君子蠱,又解了毒,以她破敗不堪的身體也熬不了多久。置之死地而后生,換一種說法就是破而后立,無論是什麼,她都要干干凈凈地“死”一次,然后才能借著君子蠱為她收在心脈中的一線生氣重新生發新的生機。

所以他就算看出她心中的打算也沒阻止,只是讓越秦趕緊把她的尸體帶離王府。

  越秦當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眉林刺殺了牧野落梅,害怕慕容璟和追究,所以偷了具附近新死的少女尸體換上眉林的衣服造了個假墳。誰知手腳做得不干凈,讓那家人察覺了,于是到處尋找。結果慕容璟和背著尸體正好經過那家所在的鎮子,被其家人一眼認出,這才使事情真相大白。

  在發現眉林有可能沒死后,經歷了大悲大喜的慕容璟和很快便恢復了理智。他不動聲色地回到荊北的王府,并沒有立即找越秦逼問眉林的下落,而是有條不紊地布署換天之計,同時讓人暗中監視著越秦的行蹤。

  越秦還傻乎乎的不知道事情已經漏了餡,等他覺得慕容璟和已經忘記這事后,便偷偷地去看眉林,于是自然便暴露了她的所在。

  慕容璟和也沒打草驚蛇,直到奪得了天下,才將眉林和巫安置到這處春花遍地的庭院中。眉林一直睡著,他則在一直在戰場上馳騁。如今天下平定,眉林也恰恰好因為體內生機充盈醒了過來。

  當然,關于慕容璟和的事巫都沒跟眉林說,他想那些事是不必他來說的。不過,他告訴眉林,這個庭院,一年四季都會開著春天的花朵。

  沒想到自己竟然死而復生,雖然還不能大動,但感覺確實比以前舒服多了。不,不是舒服多了,而是全身無一處不舒坦。

  “那君子蠱可還在?”眉林問。對這個害自己吃了不少苦頭的東西,她實在說不出是什麼想法。

  巫笑,“當然不,在你醒來那一刻,它便化成你經脈中的一縷生機了。”

  眉林松了口氣,只覺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轉頭看向雕花的窗子,煦風從那里吹進來,帶著春天特有的溫暖和柔軟,她唇角緩緩揚起。

  他可成皇帝了……原來他是想當皇帝啊。她想,難怪他一定要娶牧野落梅,難怪他不能讓自己為妻。大約沒有哪個皇帝會娶一個像她這樣身世和地位都卑賤的女子吧。只是,他為什麼還要把她留在這里呢?

  眉林突然覺得有些煩惱。如今這天下都是他的,那他不是可以更加蠻橫不講理了

  第二十二章(2)

  慕容璟和絕對不承認自己近卿親情怯。絕對不是。

  一下早朝就看到眉林所在眠春苑的護衛等在泰和殿外,他先自一驚,只道眉林有什麼好歹,直到發現那護衛臉上笑意盈盈,方才放下心來。聽她已醒過來,他連朝服都來不及換,便要往眠春苑奔去。

  眠春苑不在宮中,要按他穿著這身行頭一路狂奔,只怕要生出不少事端來。清宴見攔阻不下,只能趕緊讓人備車。

  然而當慕容璟和到達眠春苑之后,在眉林房前徘徊半晌,竟然又轉身走了。

  跟在旁邊的清宴傻眼,稍后才發現他是去換衣服。

  慕容璟和平定西燕返京后,除了早朝,其它時候大都是呆在這眠春苑,所以日常穿的衣服還是有幾件的。

  等慕容璟和換上一身錦藍色長袍再次走到眉林房外時,知道再不能拖延下去,不由仰天吐出一口氣,終于邁步走了進去。

  屋里只有眉林一人,她還是像往常一樣,閉著眼睡得深沉。慕容璟和微愕,一瞬間,之前澎湃的激動緊張欣喜等等心情都落了個空,被巨大的悲傷代替。他走過去,輕輕坐在床沿,伸手撫摸著眉林的臉,然后俯下身細細地親吻著。

  眉林被細微的騷擾以及臉上的濕意弄醒,迷茫地睜開眼,沒想到竟讓她看到終身難忘的一幕。

  “你哭什麼?”她只覺得古怪得不行。這個人就算在全身癱瘓疼痛難當甚至性命攸關的時候,都能若無其地對她說著刻薄的話,她甚至不記得在他身上看到過一絲悲傷無助。那麼眼前這張悲痛欲絕的臉……她、她這是還沒清醒吧。

  她這一出聲,正在她臉畔眷念不舍的男人驀然僵住,而后像是遇到什麼極可怕之事一樣倏地彈跳開,匆匆背轉身。

  眉林揉了揉眼,緩緩坐起身。她才醒不久,之前稍稍下地活動過,便覺得極累,所以又睡了一會兒。沒想到再次醒過來會看到他。嗯……還是從來都沒見過的他。

  事實上,在她的感覺中,他們分開不過是慕容璟和趕赴南越后至她假死前那二十來日,并沒有特別生疏久遠之感。

  “你眼花了。”再轉回身,慕容璟和臉上又是從容一片,淚跡早消,只是眼睛還有些微紅,聲音有些沙啞,透露出他極力否認的事實。

  眉林看出他平靜的表象下有著無法遏制的窘迫和緊張,想了想,不再繼續糾纏在此事上,卻又省起另一個事實,慌忙要從床上下地。

  雖然她自覺是慌忙而急促的,但那動作看在旁人眼中卻是極遲鈍僵硬。

慕容璟和眉微皺,一步上前,將她抱了起來。

  “你要做什麼?”

  眉林被嚇了一跳,她本意是下地行禮,畢竟他現在已是皇帝了。可是誰曾想地還沒下,反被人抱住。在這樣出乎意料的情況下,她果斷決定裝傻。

  “睡得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慕容璟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雖然不是很相信,但還是從旁邊衣柜中拿出件披風來給她裹嚴實了,然后抱著她往外走去。

  “欸……我自己能走。”眉林有些無奈,她又不是手腳不能動的廢人。但是在開口前,也不知要喚什麼好,名字?王爺?陛下?圣上?前面兩個是不能喊了,后面兩個卻讓她感到說不出的別扭,怎麼也出不了口。

  慕容璟和嗯了聲,但并沒放下她,反而攬得更緊了些,緊得讓她幾乎能感覺到他強烈的心跳。她哪里知道他心中想的是,朕扛一個陌生女人腐爛的尸體都扛了數天,哪還不能多抱抱你。當然,那樣丟臉的事,他是絕對不允許讓她知道的。

  一直到走進院子里,在薔薇花架下,他將她放進侍仆剛剛擺好的貴妃椅中,這才算松開手。

  眉林哪還躺得住,又撐著坐了起來,而后突然發現沒鞋,不由呆了下,然后默默地將赤足踩上了架下鋪著的毛皮毯子上。

  片刻后,有人將鞋送了過來。慕容璟和接過,想要親自給眉林穿上,把她嚇得夠嗆,倏地又將腳縮回了椅上。抬頭看到拿鞋過來的竟然是清宴,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于是,沖他笑了下。

  清宴微微點頭回應,眼中含著喜悅的笑意。

  “清宴,你回宮把奏折給朕送過來。”慕容璟和沉聲道,語氣中隱含著不悅之意。

  眉林回過眸,看到他面色沉郁不樂。不得不承認,在他自稱為朕的時候,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浩然龍威。他和她之間的差距似乎越來越遠了,雖然其實從來都沒接近過,但這個事實仍然讓她有些頹喪。

  “你……你當皇帝了?”等到清宴離開,她才看著仍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有些遲疑地開口詢問早已知道的事實。

  “嗯。”慕容璟和淡淡應了聲,伸手抓過她的腳,開始給她穿鞋。

  這一回眉林僵著身子,想拒絕又不敢拒絕。但看他表情如常,似乎并不覺得當皇帝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更不覺得一個皇帝親自給女人穿鞋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想了想,她覺得暫時還是能將他當成以前那個別扭孩子氣的荊北王爺看待,于是又問:“那你當了皇帝,以前說過的話還算數不?”

  慕容璟和手上的動作頓住,似乎在想自己說過什麼話,片刻后道:“休書在你房里。從此你和清宴沒什麼關系了。”所以,不要一見到他就笑得那麼刺眼。

  眉林眨了下眼,等著他繼續,但是他卻再也沒說話,直到給她穿好鞋,站起身。

  “那……還有呢?我是不是隨時能離開這里?”她終于忍不住,問。她從沒想過他會娶她,就如沒想過自己會永遠留在不再癱瘓的他身邊一樣。

  慕容璟和聞言,臉色微變,但卻并沒發作。好一會兒,他轉身負手在后,仰頭看天,若無其事地道:“我不記得承諾過允許你離開。

  “但……但是你答應……答應過……”眉林急了,赫地站起身,卻因起得太急,身體又還不能完全控制自如,不由一歪,就要栽倒。

  原本背對著她的慕容璟和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般,倏然轉身,穩穩把她帶入懷中。

  “站不穩就站不穩,逞什麼強。”明明是斥責的話,語氣里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柔,讓眉林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后便聽到他繼續道:“我答應什麼了,嗯?”

  眉林回過神,細思往事,突然無語。

  他確實是……什麼也沒答應過。

  第二十二章(3)

  慕容璟和垂眼看著幾乎傻掉的女人,黑眸中浮起濃濃的笑意。他攬緊女人的腰,低下頭將臉埋在她頸項間,輕聲控訴:“你睡得太久了。”久得讓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要終身這樣看著她沉睡的臉。他真怕,等她有一天醒來,他已白發蒼蒼,再也照顧不了她。

  “嗯?”眉林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這樣溫柔悲傷的他,實在讓她有些不習慣。

  “牧野將軍不歡喜我當皇帝,所以辭了官職,游歷江湖去了。”慕容璟和錮緊手,不讓她亂動,繼續道。此話一出,懷中人果然靜了下來。

  事實上是,當初在驅逐外敵使動藏道軍的時候,牧野落梅就看出了他的野心。牧野落梅對朝廷極為忠心,又不想讓他背負篡位謀逆的千古罵名,所以在那次破南越的人蠱陣時,她悄然跟隨在后,其實是想利用那蠱陣讓他陣亡沙場,以保全他的名聲。只是真正擊破那蠱人之后,她突然后悔了,才有以身救他之舉。這些事只有他和十七騎知道,對外人,他只是說她是舍身救他。

  大抵是自那個時候,又或者更早,在他回到京后并沒按之前所說的先娶她過門再上戰場的時候,她只怕就預感到兩人已沒有可能。

  她是殺伐決斷的性子,如何甘愿輸給一個地位低下的女子,所以才會孤注一擲想殺了眉林,先絕了后患,再來慢慢捂熱他的心。畢竟兩人糾纏十余年,舊情復燃也不是不可能。

  這里面的糾葛,在聽到眉林因妒刺殺牧野落梅,卻反被擊斃那一刻,他其實就能想個明白。只是一個人太明白了,就必須承受比常人更沉重的苦痛。

  事情皆由他而起,加上眉林也還活著,于牧野落梅雖然情份早已不在,他在奪得皇位之后也并沒繼續追究。成親是不可能了,讓她繼續在朝為官,也是不能。幸好她脾氣素來剛烈高傲,并不愿意在他面前低頭,竟是主動辭官離去。倒是她的父兄,仍在朝為官,盡心盡力。

  “是你又欺負人了吧。”眉林慢慢道。她想,牧野落梅的離去,也許跟自己的死有關。這個人……這個男人,怎麼就不能對喜歡的女人好點呢。

  慕容璟和笑出聲,在她耳上輕嚙了一下,道:“除了你,別人讓我欺負我還懶得呢。”

  酥癢的感覺傳來,眉林不由顫抖了下,覺得自己實在不能把這麼惡劣的人當皇帝,于是吸氣,抬手,將他使勁推開了。

  “腿酸,我要走走。”她惱道。

  慕容璟和知道她確實應當活動活動,也不攔阻,但仍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腰上,生怕她有個閃失。

  眉林無奈,覺得自己真不是一個受得了這種呵護的人,正想刺他兩句,卻在驀然低頭間看到他腰上掛著的杏紅色香囊。

  “這個好眼熟啊。”她伸手去摸,看到那編得歪歪扭扭的同心結,疑惑道。他身上怎會掛著這樣做工拙劣的東西。

  慕容璟和微僵,別開臉去看園子里的花,耳根卻掩飾不住地紅了。盡管如此,他仍然沒拍開她的手,也沒取下香囊。當然,他更不會告訴她,那是他讓清宴寫休書時,一道要回來的。

  眉林抬頭,原本想問他是從哪里拿來的,卻在看到他越來越紅的側臉,突然抿唇笑了,并不再拒絕他的溫柔。

  ******

  沒過幾天,眉林已能行動自如。她發現眠春苑其實就是在原來的荊北王府所在的撫山上,大約是有著地熱的關系,所以一年四季鮮花常開不敗。

  慕容璟和每天都來,看他半夜就得起床,趕往宮里,她其實有些不忍。但又沒什麼立場去勸他,便只能閉口不言。他并沒禁止她離開眠春苑,只是出門時,身邊必然會有人保護,想要離開那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在她素來隨遇而安,加上此地景致不錯,又有很多認識的人,所以倒也沒太介意。

  閑來無事,她就喜歡找點事做。那日正坐在屋內納鞋底,慕容璟和興沖沖踢開門,將懷里抱著的一只雪白長毛小狗討好似地遞到她面前。

  “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眉林撩起眼皮看了眼,沒啥興趣,淡淡道:“狗。我要狗做什麼?”

  仿佛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慕容璟和先是僵了一下,而后沉下臉來。“你不要?”他以為女人都喜歡這些小動物,當初阿玳抱著那紅色的小狐貍可是舍不得撒手。

所以才巴巴地強迫別國獻上這據說擁有與皇室一樣高貴血統的小東西,只是想讓她歡喜,沒想到她竟然不要。

  眉林搖了搖頭,低頭繼續做鞋子。

  期待落空,慕容璟和有些惱,一把將小狗塞進眉林的懷里。“我送給你,你就得好好養。”小狗正犯困,蜷成一團就睡了,絲毫不在意有沒有人要它。

  眉林嚇了一跳,慌忙收住針線,以免扎到人。抬頭看向脾氣任性的男人,無奈:“我現在都還在靠人養呢,哪能養它。”

  “那我和你一起養。”慕容璟和抬起下巴睥睨著她,一臉施舍的樣子。

  眉林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喜歡養自己拿去養好了,拖著我做什麼?我又不喜歡這些軟乎乎的精貴小東西。”她沒說的是,每天對著一個精貴別扭的他就夠了,再來一個,她可受不起。

  慕容璟和臉黑下來,覺得這個女人真不識好歹,但是如今對著她脾氣實在發作不出來,只能將郁氣悶在肚子里。轉眼看到她手中的東西,于是一把搶過來,問:“你在做什麼?”

  眉林嘆了口氣,實在不明白一個當了皇帝的人怎麼會成日成日地閑在這里擾她,讓她安靜坐會兒也不能。

  “我看巫的鞋子破得都快不能穿了,所以打算給他做雙。”對于自己的針線活她其實沒啥信心,但知道巫是個不挑剔的,所以才敢去做。

  慕容璟和一聽,轟地一下血全涌上了腦袋,沖口道:“你怎麼沒給我做過?”唯一的香囊還是他從別人那里搶來的。

  眉林靜默,她想起當初第一次給他做的香囊,他說過的話,也許他已經忘記了,但是她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問你呢,怎麼不給我做?”慕容璟和一邊不著痕跡地用勁將鞋底線頭扯斷,一邊不甘心地問。怎麼說自己都是她的男人,沒道理她給別人做,不給他做。

  眉林嘆氣,指著他腳上做工精細質料上等的鞋,道:“我女紅粗劣,你的鞋子我可做不來。何況你的鞋子多得怕穿也穿不完吧,哪里還能輪到我來做?”她做的,他也穿不出去,何必浪費精力。

  “那怎麼一樣?”慕容璟和不高興地道,“反正你只準給我做。巫那里我會讓別人準備。”看了看手中口子越張越大的鞋,他這才有些滿意,索性打消扔回給她的念頭,拿著那鞋走了。

  眉林抱著他塞在懷里的白色小狗,傻愣愣地看著他趾高氣揚離去的背影,半晌回不過神。

  這件事所造成的直接結果是,那日之后,從來不在意穿著的巫立即擁有了一輩子也穿不完的上等鞋襪衣衫。

  第二十二章(4)

  眉林當然不會給慕容璟和做鞋。以他的身份,要是穿上自己做的鞋去上朝或者干嘛,不惹人笑話才怪。以免他見到眼饞,她也不再輕易做針線活兒,于是每天就在苑中走走山上逛逛,想想以后要怎麼辦。

  由始至終,她從來就沒想過自己和他會有什麼結果。以前都不能,如今自然更是不可能。雖然他的心思表現得越來越明顯。

  他似乎已經不打算放開她。名份什麼的,她自然是不計較的,只是以后真甘心就這樣陪在他身邊,看他娶別的女人嗎?

  眉林有些迷茫。前半生她都是忍耐過來的,難道以后還要繼續忍耐?看著山下蒼莽云霧,平生首次,她覺得難以抉擇。

因為他的溫柔和悲傷。

  “姑娘,有故人想要見你。”身后傳來棣棠的聲音。自她醒來后,棣棠便一直在旁邊侍候,大約是以前在荊北曾侍候過她的緣故。

  眉林微愕,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故人。因為騙過慕容璟和而被發配到南越之地歷練的越秦是大家都見過的,以那小子的性子,哪里會等在下面。那麼,又會是誰?

  ******

  等在花廳里的是一個中年婦人。她是精心打扮過的,細細描繪過的眉眼,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衫雖然半新不舊,但看得出其實沒穿過幾次。

  她一會兒坐,一會兒站,還不時扯扯衣裙理理頭發,顯得有些緊張和不安。

  眉林站在廳外透過窗格看著她,開始還能強作冷靜,但沒多久心跳便越來越快,到得后來已如同雷鳴一般,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似乎察覺到人的注視,那婦人往窗子這邊看來。眉林心口突地一下,慌忙往門走去,在進門前,臉上已經掛上了淡而平靜的微笑。然而她這種平靜并沒能持續多久。

  “兒啊……我苦命的兒啊……”那婦人一見她進去,便把手一抹眼睛,哭著撲了上來。

  眉林僵住,看著哭得眼淚鼻涕都往自己身上蹭的女人,鼻中嗅到廉價的脂粉味,額角不由一陣一陣地抽疼起來,所有努力維持的平靜登時潰敗一片。她扭頭,想要詢問棣棠或者其他什麼人,卻發現身后一人也無。

  這算什麼狀況?

  大抵是覺得她沒什麼反應,那婦人覺得自己一個人哭實在沒有意思,慢慢地就收住了,但還是拿著手帕不時擦上兩下眼睛,抽噎兩聲。

  “請問你是?”忽略掉胸前濕漉漉的一片,眉林扶著婦人在椅子上坐下,才客氣地問。雖然開始她有些預感,但現在卻不確定起來。

  “奴家春燕子,是你……”婦人拿絹子裝模作樣地擦了擦眼,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正要說什麼,突然愣住,怔怔放下手絹,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她來。然后,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左側額角,輕輕摸上那粒紅色小痣。

  “花花兒……我的孩子……”她顫手摸上眉林的眉眼鼻唇,然后一把將她抱進自己懷里,嬌小的身體無法控制地抖動著。

  春花……春花……

  眉林恍惚憶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聲音這樣叫著。原來,她喜歡春花,會特別喜歡荊北的春花,是因為這個原因。

  遲疑地抬起手,她抱住春燕子的腰,眼睛干澀一片。

  ******

  “想當年,你娘我也曾經是春滿園的花魁。那些達官貴人,沒有一個不拜在你娘的石榴裙下。”春燕子一邊磕瓜子,一邊跟女兒顯擺曾有的光鮮日子。

  眉林笑吟吟地看著,聽著,并沒有不耐煩和厭惡。

  “只是有了你后,就一日難挨一日了。”春燕子嘆口氣,臉上首次浮現滄桑之色。“我不是養不活你。只是在那種地方,你長大也不過是跟我一樣,所以那時聽說有貴人要收孩子去培養成手下,我想左右是活,不如讓你去試試,再怎麼壞也壞不過窯子。”

  眉林嗯了聲,還是笑著。

  “你別怪我。”春燕子說。

  “嗯。”眉林點頭。

  “你真不怪我?”春燕子挺直腰,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讓人不是很看得懂的女兒。

  “不怪。”眉林搖頭,還是笑,看著春燕子的眼中有著眷念孺慕之意。

  春燕子松了口氣,這才又興奮起來,笑道:“你看,要是你一直跟著我,怎麼能遇上這麼好的姑爺。”

  眉林正要點頭,突然覺得不對,啊地一聲,皺眉道:“什麼姑爺?”

  春燕子笑睨了她一眼,伸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跟娘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次要不是姑爺找到為娘,這一輩子咱們娘倆兒只怕都見不上一面。”頓了頓,她眼中浮起滿意得不得了的神色,贊道:“姑爺長得一表人材,對你又好,兒啊,這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呀。”

  “你見過他了?”眉林訝然,有些意外慕容璟和會見自己的母親,但隨即又黯然下來,“我和他只怕不成。”

  春燕子呆住,一頭霧水,“為啥?”

  “他……他不是一般人。”眉林輕輕道,想母親必然不知道他是當今皇上,所以也沒透露。

  “不是一般人……”春燕子不解地重復了句,而后突然從椅子里跳了起來,一手插腰,一手戳著眉林的額頭,“你傻啊?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傻的閨女!什麼叫不是一般人?他喜歡你對你好不就行了,你看到過誰有事沒事去給一個不相干的人費那麼大的勁找娘的?什麼一般人?你當普通的男人就好了,就能讓你自在舒服了?那些男人屁都不懂,要見識沒見識要眼光沒眼光,你以為他們就不會三妻四妾不會嫌棄你的出生不會對你始亂終棄了?你個蠢丫頭,氣……氣死老娘了……”

  眉林被戳得連連后仰,卻并沒惱怒,反而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突然伸手抱住婦人的腰,將臉埋進她的懷里,眼角濕潤起來。

  “娘。”大概這就是母親的感覺吧。

被罵著,也被疼愛著,是全心全意為你著想。

  春燕子倏然止聲,顫抖著將手放在女兒的頭上。

  這是自見面以來,她第一次喊娘。

  結尾

  自那日被母親罵過后,眉林豁然開朗,心里再無絲毫不安遲疑。只是當慕容璟和出現時,她也沒表現出感激或者歡喜之色,神色一如平時。看他眼中期待的光芒漸漸變黯,最后變成失落,她突然覺得心跳得厲害,恨不得緊緊抱住他,再也不放開。

  假裝跌倒,不出意外被他接住,然后順手偷偷摘下他腰上那個丑丑的香囊藏了起來。那不是為他做的,看他這樣珍惜,她覺得心疼,所以用心重新做了一個,想等找到機會再給他。

  慕容璟和早已養成沒事的時候摸摸香囊的習慣,因此很快便發現香囊不見了,一時間人仰馬翻,差點將整個苑子都翻轉過來。

  眉林沒想到他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先是被震住了,而后才反應過來,匆匆將他拉進房里,將做好的香囊塞進他手中。

  那是一個石青色的香囊,也打著同心結,里面放著安神寧氣的香草,無論是繡功還是編結都比上一個好上太多。

  慕容璟和拿著那個香囊,先是不解,正想說自己找的不是這個,幸好反應得快,將差點脫口招禍的話給咽了下去。將那香囊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一邊看一邊止不住地樂,而后突然發現在那香囊的內面,竟然繡著一個春字,一個璟字。

  拇指輕輕摩挲過那兩個字,他感到心臟怦怦跳著,喉結滾動了下,抬眼,正對上眉林有些忐忑有些緊張的笑臉,不由回了個像哭一樣的大大笑臉,然后一把將她摟進懷里。

  “我絕不負你。”他微微抬高頭,聲音沙啞地道。

  眉林嗯了聲,然后從他手中拿過香囊,給他系在腰上。

  “你那個香囊是我拿了。”她解釋,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事明說就好,她偏偏做得跟個賊似的。“那本是我自己做著玩兒的東西,又泡過水,還是不要要了。”

  看他似乎有些不舍,于是又道:“你若喜歡,我以后常常給你做。”

  慕容璟和于是眉開眼笑,連連點頭。

  眉林探頭看了眼外面仍在急急慌慌尋找香囊的侍仆們,于是推了他一把。慕容璟和會意,喊了聲清宴,告訴他不用找了。

  清宴眼尖,看到他腰間新的香囊,又見兩人神色與常時不太一樣,心中了然,笑著應后,便退了下去。

  打發走清宴,院子里很快也安靜下來,下人都各司其職去了。

  慕容璟和回頭看向眉林,因為巫已經完全修復了她的身體,所以自從她醒來后,一日比一日看著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看,再也不像一年前那麼瘦得嚇人。

  眉林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背過身去整理被翻亂的針線盒,卻被他伸手從后面抱住。灼熱的氣息噴在耳根,讓她不由自主顫栗了下。

  “我已經讓人在準備了。等秋天的時候,我就娶你過門。”慕容璟和在她耳邊低聲道,如同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而不是以帝王的口吻。

  眉林微驚,不由側頭,想要開口詢問,卻被他牢牢封住了唇。輾轉反側,良久,他才稍稍挪開,說:“我只會娶你一個妻子。朕的后宮里也只會有你一個女人。”

  眉林不由自主抓緊他攬在腰上的手臂,低垂著眼,胸口急劇起伏,半晌說不出話來。

在決定放開一切跟在他身邊的時候,她并沒想過他會娶她,更不敢奢望他會只有她一個女人。如今聽他親口說出,不由像做夢一樣,很有些不真實。

  “但是……”慕容璟和又開口,將她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喚醒,正要自嘲地一笑,卻聽他繼續道:“但是我等了你一年了,再也不想等下去。”說話間,他的大手偷偷覆上那重新變得豐滿的柔軟胸部,將自己話中的意圖赤裸裸地表示了出來。

  眉林臉刷地紅了,因他的話而生起的那些酸酸甜甜患得患失的感覺一下子全飛到了天外,恨恨扒下他的狼爪,正想將人趕出門去,卻不想會對上一雙滿是渴望眷念的眼,心突然就軟了下來。

  “那……那總得晚上吧。”她莫名地忸怩起來,眼睛東看西看,就是不去看那雙灼熱得仿佛要將人吞下去的眼。

  慕容璟和抿緊唇,似乎有些不情愿,但仍然點了點頭。“你答允了,不許反悔。”事實上,他心里很樂,都樂得快開花了,他原本以為還要跟她磨嘰一段時間才能如愿呢。

  眉林嗯了聲,暗忖就算她反悔,只怕他也不答應吧。回過神,想起另一事,于是道:“越秦……越秦也是想幫我,你別再跟他計較了。”

  一聽到越秦,慕容璟和就想起自己犯傻的那件事,不由有些頭痛。

  “我沒跟他計較。我其實想讓他在外面歷練一下,有人照看著,你別擔心。等過幾年,他有點作為了,我就把他調回京來。”他隨口安慰眉林,見她露出釋懷的笑,也松了口氣。

  眉林卻不知道,等過幾年,越秦大了,那個時候慕容璟和會更加不樂意越秦接近她。

  *******

  結尾

  大炎煌煌八百五十年,武帝中興,史家評撰,稱其為有史以來最具傳奇色彩的一代帝王。當然這傳奇不僅僅是指他在有生之年統一了整塊玄黃大陸,終結了其長久以來群雄割據戰火紛亂的分裂時代,還因為他鐵血的手腕以及獨斷專行的行事作風。政事上種種獨樹一幟的做法就不提了,只是他為自己最寵信的司禮監總管大太監與一個男子賜婚以及終身只有一妻,這兩件事便足以經久流傳。

  當然,慕容璟和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既然做了,當然就會有人評說,尤其還是坐在他這個位置。強者行之,弱者言之,世事素來如此。他想要擁有足夠的自由,所以必須強大,很強大。所以,最終他敢公然挑戰流傳千年的禮教,讓清宴尸鬼正大光明地成為眷屬,也讓他自己的女人不再受絲毫委屈。

  若聽到傳奇二字,他必然是嗤之以鼻。他想若有哪個帝王也像他那樣傻缺地背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尸體閑晃幾天,只怕也會成為傳奇。傳奇,換一個角度來看,何嘗不是擁有著比常人更慘烈悲哀的人生。像他,像戰神藏中王。少年時,他只戀眷馳騁沙場的快意,何嘗去欣羨仰望過那個孤寡高寒的位置。至于藏中王,那個大炎的開國元勛藏中王……

  那一日幾人正在眠春苑的迎春花架下喝著茶下著棋說著話,巫突然道:“我要走了。”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

  看著眾人茫然的樣子,巫笑了。

  “有人來找我了。

”頓了頓,他看向慕容璟和,“說起來,那個人你也認識。”

  那是一個體型高大魁偉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粗布衣服,背上背著一把用布纏裹起來的長條形物體。他站在眠春苑的外面,面容樸拙冷峻,氣度雄渾。

  “我本是河源大地的巫。”巫說,清眸流光,帶著追憶的幽遠。“當時異族挑唆惡魔,制造出毀滅我子民的災難,我以神力煉化災難為蠱,蠱附竹竹枯,倚松松焦,我噬之入腹,使其與我同陷深眠。”

  史書上并無河源大地的記載。因此他所說的過往,對在場諸人來說,無異于神話傳說。但他的能力確實與世人大不相同,所以即便聽不太懂,也皆未起輕慢疑慮之心。

  “后某日,他的闖入喚醒了我的意識。我看他死于地穴中,怨氣難消,便以己身之力將其魂魄束住,在那幽暗之地陪伴于我。直到你們到來,將蠱蟲帶走,我方得已復生。他眷念枯骨遺物,不舍離開,卻沒想到被你帶了出來。”巫說你的時候,是看向慕容璟和的。

  慕容璟和神色不動,他已經猜到男人是誰。那次他重返鐘山石林,一是為了摸清從安陽到鐘山的捷徑,再來便是為了藏中王。他在藏中王身上找到了可號令兵道軍的令符,這也是藏中王后嗣歷代認定的東西,凡兵道令符在手者,藏道軍皆可供其驅使。這也是為什麼他能指使動從來就沒外人能使喚得了的藏道軍的原因。只是他沒想到,藏中王的魂魄竟然附在上面,而后寄身于一個剛死之人的軀殼內,花了幾年時間,直到魂魄與那軀殼完全融合之后,才來尋找巫。

  這些東西聽起來當真是天方夜譚,然而這世上神秘不可解的事又何嘗少了?

  看著兩人并肩而去,漸漸消失在山櫻蔓荊當中,慕容璟和突然伸手將眉林拉入懷,從后面緊緊抱住。

  由始至終,那個男人都沒說一句話。沒說曾經讓他怨恨不甘的過往,也沒追究慕容璟和動用他身上之物的事。他跟在巫的身邊,如同一個沉默寡言的隨從,而不是曾經叱咤風云的人物。

  “花花兒,你知道圣祖他老人家的名諱嗎?”慕容璟和咬著眉林的耳朵,悄聲道。

  眉林額角抽緊,伸手去推他的臉,“不知道。別叫我花花兒。”

  慕容璟和嗯嗯兩聲,偏頭躲過她的手,又湊了上去,繼續道:“花花兒,我悄悄告訴你哦,圣祖他老人家單名是一個乾字。”

  眉林手落空,又被他握住,人有些懵。

  乾?慕容乾?

  她想起那具尸骨前以刻骨之恨寫的四個字,“乾賊害我”,難道……莫不是……她側臉看向粘在她身上的男人,目光驚疑不定。

  慕容璟和親了親她的額角,然后微微點頭,算是默認了她的猜測。

  按慕容璟和的推測是,當年開國圣祖因藏中王功高蓋主而心生忌憚,卻又無法剝奪其兵權,所以設了一個毒計,密詔令其帶人潛入石林剿滅胡族余孽,待其與內中人拼得你死我活之時,使人在石林外圍縱毒火毒煙焚林,最終將兩方人馬一網打盡,也將石林變成無人敢入的毒地火燒場。此堪謂一石數鳥之計。

  當然,以上都只是他的猜測,真正的事實只怕要深埋在那沉默男人的記憶中了。

  “所以你才讓我給他叩頭?”眉林不覺打了個寒戰,只覺帝王之心實在可怕。

  慕容璟和抱緊她,嗯了聲。那幾個頭,雖然有尊敬崇仰的成分在內,但最主要的還是為祖宗恕罪之意。也許男人都是知道的,加上看到他后來又親手埋了那三具尸骨,所以才會容許自己動用那令牌收納藏道軍。

  “那他方才……他會不會對你不利?”眉林想到男人深沉如海讓人難測的表情,不由有些擔憂。

  “誰知道。花花兒,你在擔心我?”慕容璟和不僅煩惱,反而顯得很開心。

  眉林沉默,片刻后突然道:“你還欠我一個情。”如非他提及往事,她都忘記了。

  慕容璟和一怔,腦子急轉,怕她提什麼要遠游扔下自己之類的話,然后笑吟吟地道:“說什麼一個情兩個情,我所有的情都是你的,你想不要都不行。”

  無賴!眉林仰頭看天,由得那人撒嬌似地親吻她的額角,臉上表情麻木一片。她早知道他有無數種方法理由來拒絕他不想做的事,就算真有憑據在手也是不行的。

  鼻中充盈著他的氣息,額上是他的溫度,她的目光越來越溫柔。

  天上浮云淺淺,苑中花繁木茂,四野山巒婉秀,偶見人家。其實,這處也是極好的。

  有他在的地方,都是極好的。

  (完)

--------------------------------------------------------------

  

  書籍名稱:春花厭  作者:黑顏

 

猜你喜歡

分享

分享導語
複製鏈接

溫馨提示

加入尊享VIP小説,享受全站無廣告閲讀,海量獨家小説免費看
進入VIP站點
端午節福利通知
取消月卡,升级为VIP季卡15美金,年卡50美金,原付费粉丝,月卡升级为季卡,年卡升级为永久卡。 另外,给大家找了一些福利权益,神秘入口正在搭建,敬请期待!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