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擱了筆,姿態矜貴,眉目淡淡,像是生殺予奪的神祇。
他施施然寫罷的這封信是寄予齊少邧的,籌謀隱忍了這麼多年,昭國的天也該翻一翻了。
他曾與陶淳說過,突厥雖定,仇敵猶在。那個躲藏在幕后、自以為天衣無縫的仇敵,便是昭帝。
機關算盡的秦二公子也曾是個天真懵懂的孩提,也會吵鬧著兄長帶他去街市買糖吃。兄長拗不過他,帶他出了軍營。可甫一出營,兄弟二人便被城內的突厥細作捉住,用以威脅他們的父親不戰而屈。
兄長因護他而死,溫熱的血濺了他一頭一臉。他茫然無措地抱著兄長漸涼的尸體,一聲一聲地叫著兄長的名字,可兄長卻再不能應他了。打那時起,他的天真懵懂便與兄長一道死了。
父親查出了真相,那場挾持追根究底原是昭帝的手筆。先是泄露他與兄長的行蹤,繼而借刀突厥,除掉名滿昭國的將軍之子。都說哀兵必勝,將軍喪子,全軍憤慨,那一場仗贏得輕輕易易。
父親一夜間便蒼老了十歲不止,還要強撐著寬慰他,說:「辰兒,這不是你的錯,不該怪你。」
所有人都不怪他,除了他自己。
他深深地責備自己,怨恨自己,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夜里,他都恨不能代兄長去死。
他想,他必然是要為兄長報仇的。于是,他逼著自己文武雙全,逼著自己城府深沉,逼著自己按捺下心底滔天的恨意,裝成混吃等死的昭國第一紈绔子。
「聽聞秦二公子薄情寡義,文不成武不就,最喜歡惹風流債?」
這是他與齊少邧初見時,齊少邧說的第一句話。
他勾唇一笑,回敬道:「聽聞齊三皇子犬馬聲色,功不成名不就,廝混玩樂沒規矩?」
齊少邧亦笑了。
那時他便知道了,傳聞中的廢物三皇子與他一般,都在竭力隱藏自己。他與齊少邧成了至交好友,樁樁件件的籌謀都有齊少邧一起。
他的一生是一盤縝密的棋局,行的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中的算計里,只有一個人是他的意外。
很早之前他便聽過陶淳的名字,聽過便忘,并不曾放在心上。京都城中堆金砌玉著長大的名門貴女何其多,燕郡王府的小姐不過是其中尋常的一個。
可陶淳與別的人都不一樣,旁的且不談,單說金尊玉貴的小姐里,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閨秀包袱地鉆狗洞的便只得她一個。
那是他與陶淳的初見,彼時他將迷路的陶淳送回燕郡王府,她卻不走正門,蹲下身子便要往狗洞里鉆。他訝然看著她,她卻回眸對他一笑,眸似秋水,眉眼彎彎,是活色生香的好看。
陶淳走后,他靜靜立在原地,垂目端詳看手里被她當作報酬的半袋蜜餞,稍稍猶豫,到底撿了一顆吃進嘴里,甘甜的滋味便流連在了唇齒間。從此以后,秦二公子愛上了吃甜。
初遇陶淳時,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著的是一襲清淺的碧裙,裙袂微揚,絲線流光,仿佛經奇雨洗滌過后的空蒙山色。那抹碧色偶爾會從蒙塵的記憶里跑出來,提醒他某段可愛的邂逅,提醒他某個可愛的人。
與其說他記住了陶淳,不如說他記住了陶淳奇葩的退場。
他大抵也是想讓陶淳記住他的,只不過采取的方式仿佛不大適宜。初見卿,賣隊友之;再見卿,再賣隊友之。這樣拙劣且幼稚的把戲,他自覺自己像極了一個惡作劇的孩子。
與出泥老人的結識其實是他的算計。少年打馬過街市,無意撞翻街邊一盤未下完的圍棋。圍棋主人惱怒之際,他翻身下馬,僅靠電光火石間的匆匆一瞥,便完完整整地還原了整盤棋。單還原還不夠,他不露痕跡地支招,只三兩子便助出泥老人贏了棋。自那時起,出泥老人便將他引為了知己。
出泥老人常在他面前提起頑劣的女弟子,或是上房揭了瓦,或是下河捉了魚,偏又伶俐可愛,惹人歡喜。他低低笑了,覺得若是陶淳長大,約莫也是那個樣子。狗洞一別,他從不曾刻意打探過,陶淳的消息卻總能有意無意地流到他耳邊。
同窗說,隨父親拜會燕郡王時無意見了陶小姐一眼,她生得比畫上的美人還要好看。他微微一哂,狀似渾不在意地往嘴里丟了一顆蜜餞。
晚妍說,聽聞燕郡王府的小姐作詩最好,必然是個嫻靜溫柔的姑娘。他挑眉看妹妹一眼,隨即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教妹妹好生茫然。
母親說,燕郡王對京都城的兒郎分外上心,想為女兒尋覓天底下最好的夫郎。他微微一怔,恍覺撫琴的手撥錯了一根弦。他心里有細微的情緒流淌,無關風花雪月,他只是在想,要什麼樣的男子才配得上那個鮮活的姑娘的喜歡。
再見陶淳時,她長成了婷婷裊裊的少女,綴在一樹灼灼的桃花間。
碧色的裙袂從花枝間隙垂下來,他抬眸往上看,對上一雙清凌凌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