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睜眼至天明的,又豈止他一人。
當今圣上,亦如他一般,哪怕昨夜未眠,今夜仍舊徹夜難眠。
他心中所想,亦如同信陽王一般,多如亂麻。
梁國當今圣上周熠,十六歲時被冊立為儲君,二十四歲即位成為梁國新君,時至今歲,他已在這把龍椅上坐了十八年。
他活了四十二年,從未有過任何時候覺得自己有這幾日這般清醒過。
三日前的早間他醒來之時,感覺自己做了一個長夢,夢中的一切真實到可怕,他心中那股子后悔到咯血的感覺直至此刻他仍能清楚地感知得到。
以及,夢中每一個人的嘴臉,也都清晰得已是夢醒后三日的他依舊記得清楚。
那仿佛已不是夢,而是他親身經歷過一般,讓他得以看清他無為的一生。
夢中的他死于四十六歲的那一年嚴冬,死于眾叛親離,原因無他,即是因為他的猜忌之心。
因為心中愈發嚴重的猜忌,他生生害死了這世上最忠心于他的兩個人——他唯一的手足信陽王以及誓護他安危的姜蒲。
他若無此昏庸決定,也不會導致最后大梁江山毀在他手中。
夢中,他即位二十余載,非但未能成為先帝那般的明君,甚至成為了被后世唾罵的昏君。
就連年老于他的姚常姚內使,都比他看得清楚誰人才是真真忠心于他。
“姚常啊。”梁帝在今夜已不知第幾回翻身時終是坐起了身來,喚了簾帳外的姚內使一聲。
“奴在。”姚內使于梁帝還是皇子時便已在他身旁伺候,如今已過了將近三十年,無論梁帝何時喚他,他總能很快便來到梁帝跟前。
只見他半躬著身停在簾帳外,輕聲恭敬地問道:“陛下可是口渴?”
梁帝才要說話,張嘴之時發現自己確實喉間發干,便應了聲“嗯”。
“奴這便去給陛下倒水來。”
然而當姚內使將杯盞端過來時,卻發現梁帝竟下了床來,正于殿內窗牖前的桌案旁坐下。
案上置有一棋盤,棋盤上還保留一盤尚未下完的棋,乃是梁帝前些日子同趙宰執對弈之局,然而卻成了死局,梁帝的那一步棋如何都參不透該往何處走才能破了這一死局,于是他便將這一盤棋局留了下來,空暇之時便埋首其中,誓要破了趙宰執的這一死局不可。
他接過姚內使遞來的杯盞,飲盡杯中水后,竟是將他鉆研了幾日仍未得出破得了的棋局棋子一一拿了起來,放回棋盒里。
姚內使震驚不已,畢竟他再清楚梁帝的脾性不過。
若論這天下間誰人最清楚梁帝的脾性與為人,不是他的親人手足,也不是他自己,而是自十五歲開始便在他身旁伺候至今的姚內使。
他對梁帝的了解,比梁帝自己更清楚。
這盤棋局,照他對梁帝的了解,梁帝哪怕解不了這死局,也只會將這盤棋永久地擺在這兒,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平靜地將盤上棋子一一收進棋盒里。
這是他自太子時期就已經在骨子里形成的執念,如今他這骨子里的執念早已變得深入骨髓,深重得已經成為了他的“病”。
執念太重,猜忌才會太深。
可梁帝這三日里來的所作所為,卻讓再了解他不過的姚內使再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一如他現在不知梁帝緣何能心平氣和地收棋子一樣,他也不知梁帝這兩日為何突然改變了對信陽王的看法與態度。
這固然是好事,可陛下這突然而來的轉變卻又是因著何事?
姚內使覺得,自梁帝三日前的早間醒來之后,他便再也看不懂也猜不透他已經伺候了近三十年的這位主子了。
就像他突然轉性了一般。
不,陛下而今給他的感覺與其說是轉性,倒不如說他覺得陛下回到了他尚未成為儲君的皇子時期的模樣。
“姚常啊,朕睡不著,你坐下,陪朕說說話吧。”梁帝邊收棋子邊緩緩道。
“奴不敢。”姚內使哪里真敢坐下,“奴站著就成。”
“朕讓你坐你就坐。”梁帝睨了他一眼。
姚內使這才戰戰兢兢地在他身旁并無蒲團之處跪坐下身。
梁帝看他小心且緊張的模樣,默了默后又是徐徐道:“朕記得姚常你從前可不是這樣戰戰兢兢又小心翼翼的,怎的如今就連朕讓你坐下,你都不敢坐了?”
姚內使頓時慌得如坐針氈,“陛下,奴——”
“你不必解釋。”梁帝打斷他的話。
姚內使還未能松氣,只聽梁帝又道:“反正你這會兒說的也不會是實話。”
姚內使哪里還坐得住,顫抖著腿腳當即就要站起來。
梁帝又是一記眼神睨過來,姚內使頓時不敢再起身,只能重新坐回去,提心吊膽的。
瞧瞧,就您這樣的!誰敢跟您說實話吶!?
梁帝目光重新轉向棋盤,繼續收棋子,忽然又徐徐張口:“既是解不了的死局,又為何非要執著著破解它?服輸重來也沒什麼不行。
”
姚內使吃驚地看著梁帝,少頃才發現自己僭越了,忙低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