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志做天下第一臣,亦要得天下第一人,二者得兼,又有何難。”
舌燦蓮花,殿外明月亦仿佛因他羞蔽于云后,一室燈影亦如同為他閃爍明滅。皇帝聽完了梅長生的這番長篇博論,中間硬是一句話也沒能插進去。
好個梅閣老,皇帝甚而開始疑惑,當年先帝為何私下說梅鶴庭是個鋸嘴的葫蘆?這等犀利口才,分明滿朝里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梅長生今夜使的這些勁,費的這些唾沫全是為了皇姑姑,想到這一點,皇帝的眸色由陰轉霽。
思量須臾,他輕佻地以玉扳指敲敲桌案:
“看來梅閣老已是胸有成竹了。可是你一人說得熱鬧,好像忘了一件事,貌似,朕還沒點頭啊。”
梅長生聞言斂起鋒芒,露出蘊藉的神情:“臣想,陛下定能體諒臣的心情。”
“哦,怎講?”皇帝眉宇間現出一點少年的神采,他為何便能體諒了,倒要聽聽這人還能謅出什麼話來。
梅長生拱手:“方才臣說漏了一事,大晉國史上,君王后宮只立一人,只與皇后偕老,豈非也無先例?”
聽他忽然說到自己身上,皇帝不防備耳根子一熱。
他再老成,也是個方識情滋味的少年,何況與皇后新婚一年,猶在燕爾,一提及皇后,百煉鋼多了繞指柔情,宣長賜不自覺挺了挺胸。
“這是自然。”
他從在丹青館見到那冪籬女子的一刻起,便知自己此生只會鐘情于此一人了。心里常常覺得愛她還不足,哪里還有余地擱得下別人?
白耽誤了那些女孩子不說,也對不起他的三郎。
所以無論禮部如何勸諫太妃如何暗示,他都打定主意不再選妃。
有拿皇后入宮將近一年還無喜說事的,叫他通通嚴厲申飭了一番。國母也是他們可非議的麼?朕都不急,這一個個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太監,急的是哪門子。
梅長生看清皇帝的神情,抿唇微笑了下,不敢過多流露,再度叩首長揖:“一生一世一雙人,陛下如是,臣之心亦如是。乞請陛下玉成。”
他連皇后都搬了出來,皇帝便做不出厲色模樣了,嗤笑一聲:“地上涼,閣老先平身吧,若教姑母知道,不說大人心誠,反要來怨朕了。”
梅長生聽出皇帝有松口之意,眸色登時熠然,不故作矯情,謝恩起身。
皇帝亦起身下墀,背手踱到梅長生身前,對面那雙灼灼的眼里,仿佛含著萬千希冀,就等著他點這個頭。
“朕還有最后一問。”皇帝仰頭望了望彩龍繪金的藻井,笑笑問他,“閣老一旦尚主,即使朕不疑你,可你身后作為江南閥閱之首的梅氏,盤根勢廣,又當如何是好?”
梅長生不假思索地揖手:“臣上議,梅氏自臣以后,男不得尚主,女不得選御,世世代代不承御于皇室宮闈。”
皇帝大詫,繼而笑出聲來,直笑到腔子都發疼,咳了幾音:“梅閣老啊老閣老,原來你都替朕想好了!朕小瞧你了,你這是圖自己便利,直接斷了后人的路啊。”
“他們的路,自有他們自己去趟。”梅長生想起過往一年的種種經歷,目光深沉,“臣也是這樣一步步過來的。”
皇帝挑眉,“宣梅從此不通婚,族中能答應?”
“這點小事,臣可做主。
”梅長生躬首再請,“只求陛下答應。”
皇帝凝神望了他幾許,嘴邊終于露出一抹微笑來。
他的這位閣老,有本事壓住朝臣的非議,有本事泯除他的疑心,還早早思慮周到免去了后顧之憂。如果說之前他對于梅鶴庭與皇姑母的事還有些疑慮,那麼經過這一番長談,宣長賜相信了,梅鶴庭對姑姑確是真心的。
今夜月圓,梅鶴庭從上殿到說服他,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有如此心智如此辯才的良臣,為他佐理江山……
宣長賜氣志昂然,“成,朕應了。”
梅長生大喜,眼睛亮得像嵌進了兩顆星,“多謝陛下,那圣旨便有勞陛下了,臣這就為陛下鋪絹研墨!”
皇帝從來不知梅長生也會猴急,可真算開了回眼界,眼珠微轉,忽的嘿笑一聲:
“別急呀,朕記得,前日朝會上工部報,汴河最近正修堰浚疏漕道。關乎運輸糧米的大計,非同小可,嗯,閣老能者多勞,不如外任去督促此事。待卿回了,朕的詔書自然便給你。”
這橫生的枝節在梅長生意料之外。
前一刻還精明強干的人臉上閃過一絲茫然,待他看清皇帝眼底的促狹,隨即了然,無奈地拱手討饒:“陛下體恤臣吧,去汴州督漕……短則一月才能回。”
一日也不想與她分別。
“怎麼,”皇帝好脾氣地瞇瞇眼,“閣老連一個月都不能等嗎?”
他雖松了口,胸中卻總有一種說出不上來的感覺,既似寬慰,又如失落,仿佛生命之中很重要的親人將要被奪走了。
更何況,今晚從頭到尾一直是梅長生在主導進程,宣長賜非得治他一治才舒坦。
至于那汴州漕運,事關國庫倉廩的虛實,為他看重是真,也不算調任重臣作兒戲。
天子一言九鼎,梅長生識清時勢,猶豫了幾霎,也只得領旨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