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進門時還窩在父親懷里, 像只哭紅眼的小兔子。不過這會子誰也不抬杠,梅珩道小妹無事便好,一向愛逗弄她的梅豫也捧場點頭,夸她真厲害,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生怕她丟了似的,不停地將糖果往小姑娘手里塞。
宣明珠則緊守在榻邊, 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兒的神采,生怕她被這一嚇, 心里留下陰影。
之前她發現九叔不在寺中,前腳從護國寺出來,梅長生便抱著寶鴉來接她, 她當時一見寶鴉的模樣便知不對。
在回途的輦中,即便梅長生的語氣沉著和緩,將宮中發生之事大略告訴她,她聽后,仍是久久無法回神。
九叔竟是將她的女兒騙上了紫云高閣。
要對寶鴉不利。
還有——九叔他死了。
宣明珠心中的不解與空曠,有一剎那,與當年得知母后患上不治之癥后的感覺一模一樣。
那是一種一直以來委以心安的溫暖庇佑之所破碎了的感覺,風雪刮進來,她不知所措。
緊跟著宣明珠馬上將寶鴉摟進懷,反復確認她傷著沒有,嚇著沒有?寶鴉是個皮實的,哭過了便算,拍拍小胸脯再三保證自己沒事。
這會子,寶鴉講到中途,見娘親又用擔憂的眼神看著自己,連忙甜美一笑。
“阿娘放心,寶鴉真的不怕啦。”
奶乖的聲音治愈人心,宣明珠見到那顆熟悉的小豁牙,始才找回幾分身處現世之感,如夢魘醒,松出胸口緊揪的一口氣。
聽身畔的梅長生又一次命人添炭,她木木地轉頭輕問:“你冷嗎?”
那張色姝曜玉的臉上,盡管鎮靜無瀾,然神情中的那份茫然與脆弱,瞞得過別人,梅長生一眼就看了出來。
他點頭說冷,低緩著聲氣兒:“殿下幫我暖暖。”
說著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宣明珠隨即感到一片溫暖的重量覆在指背。
他的手指并不涼,手涼的是自己。
宣明珠抬眼看他,那雙閃著微光的眼睛那樣純凈,梅長生的心一下子疼起來。
他將五根手指插.入她的指縫,穩穩扣住,拉著她起身,對寶鴉道:
“爹和娘說些事,就在落地罩外頭,讓哥哥在這兒陪寶寶說話好嗎。”
寶鴉嗯聲點頭,目送爹娘出去了,歪頭撓撓鼻尖:“我方方說到哪里來著,哦,我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成功使出緩兵之計,你們是沒瞧見……”
這廂梅長生拉著宣明珠走出閣外,爐鼎的熱氣撲面而來,宣明珠不覺打了個哆嗦。她挑了個寶鴉能夠一眼看見她的地方,坐在那鏤雕罩門外的美人榻上,低垂視線,用雙臂抱住自己,慢慢收緊。
“長生,你將宮里發生的事細細與我說一遍。”
之前在車上礙于寶鴉在,梅長生只說了個大概,饒是大略一說,她已感到震動難解。但事關寶鴉安危,她不可逃避,需要知道詳盡的細節。
需要弄明白,那個人,究竟為何變成了她不認得的模樣。
梅長生卻不許她用這個姿勢,抬腳勾了一張矮杌坐在她對面,強行將她的雙臂扳開,搭放在自己腰上,再攏過那纖弱的雙肩摁在懷內。摟著她,輕道:“我知殿下此時心情,沒關系,殿下可以依靠我。”
哄孩子的口吻,雋雅綿長。宣明珠的臉頰貼著他清涼的錦衣,睫羽曼掃,輕嗯一聲,“你說吧。”
梅長生便將從寶鴉那里聽來的話,與他趕到紫云閣后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來。
他在出宮門后的第一時間,便讓寶鴉將紫云閣發生的情形、以及法染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轉述給他,怕的是法染擅長蠱弄人心,若存心在寶鴉心里種下什麼,會禍她一生。
寶鴉摟著他的頸說完后,梅長生便在女兒的鬢毛摸三下,要她忘了。
當時寶鴉一臉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抬手指指自己的腦瓜,“這里有點靈光,忘掉卻有些難哩。”
有時候小孩子的堅韌,遠在父母的擔憂之外,梅長生眼下更擔心明珠的狀態。
想當初在揚州,她得知他欺瞞的那些事,尚且痛苦不能自持,何況宣靈鹔之于她,是從出生起便識得信賴之人,亦父亦師亦友,要接受這樣一場翻覆,不是輕易的事。
他再一次體會到,欺騙與被欺,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殘忍。
沒關系,他來守著她。
他慢慢地說,當宣明珠聽到那句“我用一種錯誤的方式愛了她”,心腔猛跳,狠狠閉了下眼。
一切困惑,因這一句話都迎刃而解,一切卻又陷入一種全新的困惑。宣明珠感到寒冷,又有些犯惡心,圈在男子腰肢的手緊了緊。
梅長生不再說,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后背。
良久,等宣明珠緩過這口氣,抖聲問:“所以他早已,早已知我無病,故意看你剜心取血是嗎?”
“嗯。”兩人靜對相擁,梅長生凈白修長的手指反復摩挲著女子柔軟的發絲,三個孩子在里間談天,他便放低聲量,低靡淺緩的音線,有種撫慰之感:
“我第一次去找他,便是在遞帖誆你去護國寺之前。還記得你領寶鴉去寺的那日嗎,他為你診脈后我找了去,問他可能治,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