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殿下勒令公子莫在京城多留,讓他回汝州去,公子便只能趕在次日的賞菊宴前。這一次用的是竹針,公子說,上一碗被殿下您聞出了血腥氣,竹針去血腥……”
他以為自己可以原原本本說完的,然說到這一句,姜瑾泣不成聲:“可竹針也比鋼針粗啊……
“殿下您可知道,公子疼得淚含在眼眶,掉都沒力氣掉下來。那夜,我以為公子會死。”
孤零零一個人,死在中秋團圓的夜里。
可公子卻說,即便死,他也要等到親眼看見公主服下藥。
那碗藥呢?宣明珠緊摳著手心回憶,倒了,又倒了,被她倒在花廳外的海棠樹底,皇叔說此藥澆花最好……
她便一滴滴一縷縷,都灑落在海棠花枝下,未浪費半分。
而那日梅鶴庭正在府里,他說是來看望寶鴉。他是否,親眼看著她倒掉他的心頭血?
當時,他身上還有傷。
宣明珠身子搖了一下,想起那棵名為一萼雪的海棠,后來果真開得甚為嬌艷。澄兒趕上來扶,被她撥開。
這算什麼?她咬牙想,這算哪門子混賬王八蛋事!他以為自己很深情,他以為自己很英雄是嗎,挖心、取血、不告訴她,默默付出不求回報是嗎。
他明不明白,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怪,歸根究底只是一件事:他為何不說呢?為何他這些年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通通都不說、就是不說、死也不說呢?
現在,她再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他隱瞞她的再一事,這樣驚天動地,這樣積毀銷骨。
而他此刻又在哪兒呢,事了拂衣去,讓她舉世茫茫找不到他。
“還有——”
宣明珠眉心猝然擰緊,轉向姜瑾,“還有?”
左右已經開了口子,這些話憋在姜瑾心里許久,早就不吐不快,就算公子回來后要活剮了他,他也豁出去了:“殿下還記得八月初一那日,公子在刺史衙門遇刺之事嗎?其實,公子沒有受傷,他臂上的傷是他故意割的,那天是公子的生辰,他想……求殿下多與他說幾句話。”
片刻前尚能冷靜調兵遣將的女郎,此刻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嫁了個君子。
她嫁給了一個瘋子。
“還有。”
宣明珠一張雪白的臉孔瀕臨崩潰:“……還有?”
“在揚州,公子為了找到陷在毓華山的殿下,捅了自己一刀。”姜瑾滿面淚痕,“說如此,便能夢到殿下。”
唯獨這件事,姜瑾想不通,可也唯獨這道刀口,最令他觸目驚心。
那日,她下山后與他對質,將手掌按在他胸口。
手下,是鮮血直流。
宣明珠終于撐不住地蹲在地上,十指緊扣抵在額心。澄兒低呼一聲上前,她喃喃:“別扶我,都別扶我……”
兩個侍女滿臉緊張,姜瑾的這些話,活像話本子上“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為之死,死者可以為之生”的故事橋段,莽一聽甚至玄奇。
連她們聽后,都不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心想這不可能是真的吧,一個人怎可能承受這麼多事還不露丁點痕跡呢?
更別說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別說,梅大人如今還生死不知。
宣明珠啞聲念叨著什麼,澄兒傾耳去聽,辨了半天才聽清殿下在說:“把那個瘋子給我找回來……”
“為我點一爐安眠香。”
第94章 長生夢我
夜, 寶榻外懸下了重重織錦的玉蕤帳幔,寧神的香篆繚繞在帷幄間。
公主府一入冬月便燒起地龍,薰薰地暖,烘得那香氣更馥郁。宣明珠在衾枕間閉上眼, 洗凈鉛華的素面如一塊脂玉, 烏發襯在臉盤邊, 顯得那張面容越發清孱,卻無一絲軟弱。
一日內乍聞變故, 接著又得知變故后的變故, 積累下來任誰都要心神俱疲。可大長公主不向造化低頭, 不是有句話說禍害遺千年麼,像那麼一個混賬, 背著她折騰好幾番都沒交代小命,豈會被一場風雪阻住回家的路?
“你不是會夢嗎?”女子閉著眼, 在心中狠惡地想, “那便夢我,告訴我你在哪里,我逮也會把你逮回。”
可是竟睡不著。
原來心憂一個不知在何方的人,焚再重的香,也是不能入眠的。
她想起自己在毓華山上的那一夜,他當時心情,是否便如她此時心情?
睡不著, 又著急找尋她的下落,干脆發狠對著心口給自己一刀, 疼昏過去,也便入得夢了。
可傷口又不是虱子,哪有身上多了不疼的道理。
一滴眼淚從宣明珠緊閉的眼尾滑出, 哪里有這樣狡猾的人,使了一出苦肉計便遠遁不見,以為這樣便能打動她挽回她了嗎?
不,做夢,她正攢了一肚子狗血淋頭的話要罵他,所以他得回來受著,所以梅長生,你夢我。
安眠香靜燃著,輾轉了大半宿,天光漸亮。宣明珠恍惚睜開眼,腳下是一座熟悉的蓮池拱橋,身上的紅裙飄逸著,她怔怔抬頭,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郎向她走來。
她的呼吸隨著他前行的每一步逐漸發沉,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少年將會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一句,“臣不適合長公主殿下。
”
的確是不適合,若沒有遇見她,他也許會一直是這風清月白的郎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