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梅長生剛喝下去的參湯仿佛涌上了眼,辛辣地灼著他的眼瞼,急欲流出。
但那種幸福的軟弱只被他放縱一瞬,便無喜無悲地藏起,起了身,撫平袖擺,將手中捏皺的帕子丟到地心那攤騷臭的液跡上。
推開角室窄門,天光涌入,豁然開朗。
背靠墻面等待的姜瑾連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長生靜靜地點了下頭,眼波漪漪流轉,忽露出了點溫柔的笑意,“這些糊涂東西留著也無用,眼見秋深,就別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氣候好。”
姜瑾聽見這喜怒莫辨的聲口兒,青.天白.日的打了個激靈。
犯錯的人當然要問責,可聽公子的意思,讓他很難不往“私刑”上頭想,這放在從前可是公子深惡痛絕的勾當。
可,人都得護短不是麼,把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這幫子庸醫誤診,長公主能吃這麼些苦麼,公子能受這麼些罪麼?故而便也不敢提出異議了。
一顆心終抵是放了下來,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終于不必再動輒干挖心取血的買賣。姜瑾搓著手道,“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來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長生,耐性兒聽他啰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養馬房去牽了醫馬,牽出府門后一鷂身翻上去,快意喊了聲“駕”,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從莞爾,到咧唇,到嘿聲,最后放聲大笑。
男人擲手棄了馬鞭,只是信韁疾馳,遇柵跨柵,逢道轉道,迎面的疾風將他額上束帶掀落,如只黑鴉墜地,馬上之人略不回頭,發冠松散了,他也只顧馳騁,衣帶凌亂了,他也只顧歡笑,一氣兒騎到行宮的白玉牌樓下,梅長生口喘粗氣,湛如銀河的眼眸向上遙睇一眼,面對高崎陡峭的山道,睥睨反手拍馬背,“駕!”
這一年的汝州,秋闈鹿鳴宴之日,獨有一人騎馬上高崗。
馬骨勁利而颯沓,受到指令,在山林間馳躍奔騰著,馬上男兒則俯身低貼在馬背之上,與高高低低的欹枝擦身而過。哪怕知道在坡林騎行是大忌,亦無反顧。
然馬力有時盡,終于,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楓林之中,白馬長嘶一聲屈倒前蹄,梅長生跌落下來。
他隨勢滾進一片厚軟的楓葉堆中,攤開雙臂,肩膀抖動。
他在笑,無聲大笑。
隨手抓起一把楓葉,此時也不去管干凈不干凈,揚臂一撒,紅葉飄拋而起,又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上眼上,襟上袖上,將那身玄服點綴得紅艷如火,將他眼中的陽光分割得斑斑斕斕。
“一片一片又一片,片片墜在阮郎面。”他倒在這四野無人之地,如醉如酲地哈哈道,“大善,大善!”
老天對他梅長生何其不薄也!滄海遺珠,失而復得!哪怕這份得不屬于他,哪怕他日后仍有貪求,可當下此時,他當真滿足得一無所求了,得知她無病,健康,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是那不會墜殞的朝陽,他還求什麼呢?
當姜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間找到公子時,看著那匹蔫蔫打鼻的馬,他幾乎不能想像這馬是怎麼跑上來的,馭馬的人又該有多瘋野。
而梅長生還在聳肩而笑,流出了許多淚,浸濕鬢發。不是他故意作此瘋癲作派,他是忍不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角。
姜瑾呆呆地看著他,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公子像今天笑得這麼多,這麼恣,這麼放浪形骸。
就好像將二十年來歸束在骨子里的墨規泥矩全都抻抖釋放了出來。
就像一個風發意氣的少年郎。
“阿瑾,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歡喜麼?”
梅長生枕臂望了一陣天邊流云,箕腿坐起,簌落一身紅葉。他眉眼灼灼地望向他,敲扣心腔:“此刻我才覺得,我是活著的。”
“回洛陽——我要告訴她,親口告訴她去!”
業已定論了,這份喜悅便一刻也不能獨攬,他要盡最快的速度將他的殿下從死亡的泥沼中帶出來,片刻不能等。
歸心似箭。
第58章 破妄
澄高氣爽的九月天, 一匹烏青驄從汝州快鞭趕至上京。
到了興化里宜春樂坊外,皂衣信使取出信筒中長長的一卷牛皮藤紙,雙手捧著登上臺階。
迎宵在門里接過,轉身快步送上二樓雅閣。那扇四季節令花白木拉門從里拉開, 澄兒又將紙卷接進。
臨窗下的纏枝花紋案子后, 早有人迫不及待, 伸長脖頸一口奶糯氣地道:“快快給我瞧!”
宜春坊的老板娘近日偶動雅興,推出了一款豆蔻連梢熟飲, 配合新招廚娘做的枇杷小霜糕, 滋味與別家不同, 格外受上京閨閣小娘子們的喜愛。宣明珠聽說了,豈能不獨占份兒鰲頭, 便帶寶鴉過來嘗鮮。
楊珂芝自打第一次回到明珠的這位掌心兒小明珠,便對她十二分的喜愛, 尤其上次聽小姑娘一口氣背完《霓裳羽衣舞》曲譜, 簡直驚為天人,覺得這孩子比明珠小時候聰明得不止一點半點。
梅寶鴉對于各色夸獎早已習以為常啦,當時昂著小胸脯謙遜一笑,“楊姨過贊,也不是認真作背的,只不過無聊時翻過一遍,就記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