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單憑陸女君的說辭,只怕不夠。”
宣明珠慢慢盤弄垂在手背上的黃纓佛頭塔,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只問:“可查嗎?”
“可查。”他道,“但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這話便很有些值得琢磨了。宣明珠知道梅鶴庭一向慮事深遠,他知道自己與陸太夫人的這層聯系。想不想查,在她,那句能不能查,難道意指陸太夫人的免死鐵券?
眼下,她只是聽了夢鯨和紅纓二人的口述,對上京陸家那邊的細節全然不知,想了想便未追問,轉頭吩咐澄兒道:“收拾行李,咱們明日啟程回京。”
她自問是個俗的,時日無幾,一心只秉承快活一日是一日的宗旨,沒有許多慈悲心左包右攬。可若陸太夫人當真憑著往日的功勞目無天家害了老三,這事便與她脫不開干系了。
陸紅纓聽見姨母的話,忙要跪下叩頭,被宣明珠拉起摟在懷內,“好孩子,你有這份兒心氣,路遠迢迢來投我,我自要給你個交代。莫哭,迎宵,去將寶鴉叫來,讓她陪陪表姐。”
殿內女使出出入入忙了起來,梅長生像一樽汝窯落地瓷瓶在原地,淺霜色的唇瓣嚅了嚅。
“殿下不在城里過中秋了。”
他淡囈的聲音被失怙少女的哭聲遮了過去,駐了幾息,告辭而去。
*
次日,大長公主的儀仗人馬出城。
翠葆羽旌自行宮逶迤而下,七寶輦車之后簇隨著數百名甲胄兵衛,步履整齊劃一。梅長生身著公服,眉上勒了一條指寬的懸珠錦地束額,鞶帶皂靴,緩馳在紫紗車窗之畔。
說好了的,她回上京,他騎馬送她一程。
——可能也不算說好,因為一開始的時候宣明珠沒同意,說有北衙軍跟著,這頭她料理得清,不必梅大人費功夫。梅長生卻執意要送。
半卷的柔軟窗紗無骨般隨風輕飄,不時飏出窗外,拂在汝州刺史挺括的海涯水紋衣袖上。
他微微偏頭,便可見宣明珠坐在車中,手邊是兩個小姑娘,寶鴉正捏著一條帕子輕輕給表姐拭淚,小大人似的絮絮安慰著陸紅纓。
梅長生沉穩無聲,跟在公子身后的姜瑾望著那背影,舌根子發苦。
昨日回到刺史府,他自知忤逆了公子,一進門就給公子跪下了。
公子卻崴在椅子里說了句,“起來,我扶不動你,別讓我著急。”
就這麼一句輕聲弱氣的話,讓姜瑾心疼得沒了邊,不敢再逆著他行事,也咬咬牙向公子保證,不會再提及五年前的事。
可他一想起公主殿下將回京,公子若不死心取血入藥,必然要兩地奔波,想想公子的身子骨,不禁憂從中來。
一路無言,到了城門處,宣明珠發話:“梅大人便回吧。”
車里的寶鴉聽見,轉頭望了出來。梅長生下馬,將一個錦囊隔著窗口遞給她,輕撫她柔軟的鴉鬢,“你喜歡這香,阿耶多做了一個給你。寶鴉記得聽娘親話,阿耶休沐便回去看你們。”
轉而看向紅纓,溫醇的嗓音微微低沉,“姑娘節哀。”
而后,始看向她,謙卑揖手:“臣恭送殿下。”
車馬從城門闕出去了,漸漸望不見。梅長生駐在城門邊,回想起方才寶鴉安慰陸紅纓的一幕,目色晦暗不明。
他不敢想象若她有一日失去母親,會是如何。
他不會讓那一天到來。
男人收斂視線,撣動袖上的浮塵轉身:“回。”
*
與來時的且游且逛不同,大長公主的車駕回程頗快。
中道于驛館逗留休整一夜,翌日將及晌午時,入了洛陽城南的上京安化門。
一去一回,昭樂長公主搖身一變成了鎮國大長公主。宣明珠回來得快,行程的消息傳得更快,許多知機的官員上趕著來城門口迎接鳳駕。
其中以九門提督與京兆府尹當先,各帶軍衛接迎,陣仗弄得頗大,幾乎將城門口堵個水泄不通。
紅纓經歷過被人追圍,甫見這般場面,下意識縮起身子。宣明珠察覺了出來,將小姑娘半摟在懷,掀帷吩咐:
“澄兒,代本宮謝過諸位大人心意,請他們且回。林將軍去開道,別嚇著我家姑娘了。”
再微微高聲道,“言督司近前。”
言淮聽言上去,在眾臣僚面前做樣子行了一禮,而后靠近窗邊,自有一派旁人羨慕不來的親近,對宣明珠低聲道:
“收到阿姐的快馬傳信,我便派人盯著陸家了。”他向車內看了一眼,緩聲續道,“昨兒清早,陸家將樊城公主起靈送往了公主陵,人家手握宗人府的令,理由正當,說天氣大熱不欲貴胤天靈受苦,便提前封棺,小淮兒無權攔阻。”
宣明珠怔住,紅纓周身一震,那對摳摟的眼窩連淚也擠不出了,哀聲道:“什麼,我娘她……入園寢了?”
宣明珠咬了下銀牙,紅纓前腳逃出來求助,陸家后腳便急忙發喪,不打自招?毀尸滅跡?
按例公主之喪,是不憑夫家插手操辦的,應由宗人府算時辰送靈寢,而今,宗人府令處處與陸家合轍,想是暗中有了勾連。
最棘手之處在于,事關天家體面,蓋棺入陵便再無重新啟棺的道理,見不著尸身,即使有紅纓一面之辭,也無法確認樊城之死不是出于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