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書中景象,夢中景象,終究只是泡影,突然化為實物出現在眼前,真比書中夢中,更盛大絕倫百倍千倍。
俄而,小姑娘耳邊響起一片悅耳空靈的風鈴之音,硨磲水晶自成曲調,仿若山中一半雨擊玉,月在樹杪,百重泉響。
她已經不敢呼吸了,扒著車邊的窗欞竭力側耳,怕漏掉任何一道天籟之音。
俄而,又見數匹銀練當空而起,如銀河落于九天,橫亙人頂之上。
隨著天宮仙樂般的清音,有小蓮輕足在上起舞。
燈火珠光映透素錦,不見人面,唯見清影,輾轉婉動,颯若流星。
俄而,舞影與長練頓作一收,風鈴清曲頓作一靜,宮娥手中燈盡熄滅,甲士腰上珠盡覆蓋,行駕四周的光、聲、形、影,頓時皆無所覓蹤。
仿佛方才所見所聞,不過一場極端的美夢,此刻,只剩一片浩瀚的黑夜還原眼前。
兩行眼淚從寶鴉眼中直直流下。
她看見,在一片無聲無光中,萬千紛飛的綠螢星火鋪滿天地間的幕布,歷歷在目。她輕顫著伸出手去,一只小小的精靈便落在她掌心,如一縷小小的星魂。
“螢火蟲,這麼多這麼多的螢火蟲……我不是在做夢吧。”
那雙淚水浸濕的眼里充滿了光芒,回身一把抱住宣明珠:
“阿娘!多謝你!寶鴉好開心,寶鴉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今夜,永永遠遠都不會忘!”
她知道,這一切定然是娘親為了自己準備的。
她喜歡的山靈異志,天馬行空,阿娘全部幫她變成了現實!
宣明珠拍去手里的碎屑,給那張小花臉抹淚,“阿娘就是為哄著寶丫頭開心的,以后寶丫頭每想起今夜,便要歡喜,好不好?”
如果說除了金銀宮闕這些冰冷之物,還有什麼是她能留給寶鴉的,無過于她親自為女兒造一場永生難忘的美夢。
父皇如何寵女,她便如何寵女,管他張揚乖張驚人眼,管他奢靡胡鬧悖世情。
她只想自己的女兒開心。
梅豫卻知母親心里的另一層用意,是想在病去以后,在寶鴉心里種下一顆永存的希望種子。
念母之愛,不至傷毀。
無數螢火蟲自他馬旁夾道飛過,少年心頭難過,只能生忍著別開頭。
梅珩眼尖,“哥,你也開心得哭了?”
“去!”梅豫忙掩住心思,揉弄鼻子道,“又不是鐘馗嫁妹,我哭個什麼。”
然而這般的出行,如此的手筆,豈不比鐘馗嫁女還氣派,縱使遍數兩京,也是獨一份兒了。
“天人若見,應羨人間……”
寶鴉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憾與驚喜中,無法自拔。心神澎湃不可表,唯有捧著臉叨叨咕咕:
“世間兒女皆看我,都來羨我梅寶鴉。”
宣明珠聽著小兒女之言,心懷大暢,命隨行重燃火把。散去了那些添場面的宮娥回城,只留北衙軍繼續護衛。
萬千螢蟲盡歸山林時,天也將明。
寶鴉目睹盡這場夢幻奇景,而后便一直緊抱著娘親的腰不放,漸漸窩在她的懷里睡著。
蜷團的身上蓋了張祥云錦的薄衾,睡夢里唇角也微微上翹,纖長睫毛偶然輕顫,像只受用的奶貓兒。
宣明珠輕撫她的頂發,不知小姑娘此時在做什麼美夢,只望她能夢得長久一點。
撩開車帷,一縷清亮的天光射入輦中,她命車駕放慢行速。
左右行宮跑不了,出門游玩不必急著趕路,待寶鴉睡足醒來,京郊的驛館也到了。
宣明珠命眾人在此休整一日,明晨再出發。
那驛丞先前未接到上京的指令,乍聽聞長公主殿下鳳駕蒞臨,忙攜館內大小執事迎出。
但見金葆璇蓋扈從如云,百余鐵甲望之不盡,陣杖之大,都勝過前些年皇孫出京祭廟的規制了,驛丞心下不敢怠慢,揖首伏地叩拜。
宣明珠道免禮,早有婢子將紅茵鋪在輦下,梅豫下馬親將母親扶下來,梅珩則牽住妹妹立在旁。
母子四人便如那訪仙圖中走出的人物,長公主簪裙燦若明星,紅痣映眉,華藻玉章,為子者則神骨清肌,眉目豐靈如畫,一脈潢潢天家氣象。
澄兒等女史擁簇著公主與小小姐至下榻處,各司其職地去插花薰香,收拾帳帷不提。
畢長史則將惴惴的驛丞請至一側。
交給他半袋金錁,告訴他長公主只是在此歇一站,一應食宿有府中詹事料理,全不用他操心。
驛丞暗松了口氣,自然無不稱是。
而后畢晉山又來到北衙軍休整的側院,找到了正在朝陽下擦拭鎧甲的林都尉,拱手笑道:
“殿下說,將軍與麾下一向身負護御京畿的責任,此番卻被她大半夜里抓丁,胡鬧了這一場,很過意不去。殿下讓大家伙兒好生休息補眠,午膳為眾軍宰牛加餐。”
林故歸爽朗笑道:“殿下之言便是軍令,此話,太過折煞卑職了!昨夜哪里是鬧,長公主殿下天家手筆,將煌煌仙宮的景象都引下了凡,底下的兄弟們方才還在回味,吾等糙人何德何能啊,有機會大開眼界見此奇景,一世都有得說嘴了。
請長史轉告,卑職必將殿下與公子小千金安然護送至行宮,請殿下放一百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