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宣明珠不是臉皮薄嫩,任人揉搓施為的靦腆小姐。
泓兒問這些宴會要不要一概推掉,沒的惹閑氣,她媚然一笑。
“為何不去,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人一丈。倘有想落井下石看本宮笑話的,那便看他豁不豁得出嘴里三寸肉和舉族的前程!”
“對,原就是殿下休夫,下堂的是梅氏,眾人要笑,自然也是笑話他!”
澄兒是個護短兒的,脆生生接口:“殿下憑什麼藏著掖著不出門呢,奴婢不信誰有那個臉、有那個膽敢找殿下不自在,奴婢一口唾沫星子預備著呢。”
宣明珠聽見,拿指頭點了她一下。
“他將來的成就,未見得比駙馬都尉低,不論心里什麼想頭,說話要禮敬些。”
這話不是回護梅鶴庭,不過是提點自家的大宮女言行欠妥,在不在意,全在臉上。
故而澄兒只俏皮地一吐舌頭,連告罪都省了。
眼珠轉到那些帖兒上,這丫頭又沒心沒肺道:“《梅開二度》這個曲兒應景,只是名字不好,犯了字,奴婢覺得《鴻鸞禧》更好。”
“可又來胡說!”泓兒杏目橫睨,她說話不過腦,單知道鴻鸞禧里有出“棒打薄情郎”的戲碼,也不想想,那金玉奴是乞丐頭的女兒,怎可拿她來比長公主殿下?
澄兒醒悟過來,這回忙的耷眼跪下。
“奴婢失言了,請殿下責罰。”
宣明珠笑笑,知道她們是被昨晚的事嚇怕了,可著勁兒撿詼諧的話,逗自己開懷。
“你們兩個打小跟著我,衷心任勞,周全懷顧,如今都大了,我鎮日白叫著姊姊們,很應當物色兩戶好人家……”
她才起一個頭,泓兒和澄兒同時變色搖頭。
正此時,門房又來傳報,說成玉公主打發人送了一樣禮物來,迎宵得信稟進。
宣明珠一聽見成玉,便知葫蘆里沒有好藥,收住話頭,哂笑道:
“怎麼小六也眼熱我單身,送什麼好物件賀我?”
迎宵臉色古怪,“殿下,不是物件,是,六公主送來了常年帶在身邊的那個面首。”
澄兒正急于岔開殿下交代后事般的喪氣話,聽到這個,心里一忽兒有了主意,撲在宣明珠膝前,放聲感嘆:
“姥姥啊,她可真是您老人家肚子里的蛔蟲!”
迎宵看愣了,這是唱的哪一出?
【第三更】
懸掛著黑漆大匾的華府宅門上,斜封著戳紅的條子。
梅鶴庭換過一身公服快馬趕到時,在外把守的兩個衙吏,正湊在一處喁喁私語早起聽說的新聞。
長公主休夫就夠稀奇的了,休的人還恰是他們上憲。一根有嚼頭的甘蔗,任誰也忍不住要放在舌根子上,多咂摸幾回。
莽一抬頭,撞見談論的正主兒迎面而來,二人慌的泥首行禮。
被少卿大人冰冷的眼鋒掃過,兩個衙吏心里好似被鑿出個冰窟隆,忙訕訕將門上的封條撕下。
里頭死尸未離寸地,崔卿正發了話,這件案情關系重大,梅少卿不來,封條不取,誰也不許破壞現場,無令妄動。
死者是華苗新,在司天臺監正的位置上坐了四十余年,占星揆地的本事是兩京里頭一份。
正三品的大員,說死就這麼橫死在家中,的確茲事體大。
尸體在書房,梅鶴庭肅容過去。一路上,他非是看不出那些衙吏眼神里的探究,這個時候,他本該在家里守著公主醒來,可人命案不挑時辰,有冤魂等待著昭雪,容不得他閉閉眼,就真能無動于衷。
才行到書房門邊,一眼看見死者腰上那個幾乎貫通身體的醒目傷口,梅少卿蹙起雙眉。
“傷口上闊長,內狹窄,是斧頭的傷痕……斧頭,怎會用斧頭?”男人捻指低語。
姜瑾不解地問,“斧頭有何不妥嗎?”
梅鶴庭凝思不語。須知與匕首棍棒等易藏易棄的器具不同,斧頭笨重顯眼,不好掄刺,除非是臨時起意殺人。
然華大人死在自家書房,總不會是突然與砍柴的下人爭執,被對方隨手抄起家伙什砍殺了。
他將余人留在外,提袍邁檻,走近華大人尸身旁。
同時留意周遭的青墁地磚,并無雨漬腳印。
從上方俯瞰,華苗新的身體像一棵被生生攔腰砍斷的樹,腰腹間的血腥氣濃臭刺鼻,只有腹腔底還勉強連著一層皮。
兩只血紅的眼死不瞑目大瞠著,面孔猙獰而扭曲。
梅鶴庭目光轉到死者手掌旁的那灘血跡處。
忽取帕屈身,扳開那只僵硬的手。
死者手心覆蓋的地上,有一個蘸血寫就的小篆字。
筆劃圓潤繁麗,不是流傳的任何一種篆體,梅鶴庭辨認了兩息才認出。
“討”。討債的討。
他一瞬心思電轉,胸腔狠迸一下子,當下什麼也沒想,抹指將篆字蹭去。
“堂堂大理少卿也干銷毀證據的勾當,不怕下大獄啊?”
身后兀然響起一道聲音。
梅鶴庭轉頭。
英俊少年負手靠在門邊,一身嶄新的海青地蟒牙云水公服,量體合身襯出年輕兒郎挺拔鮮活的身板子,腰懸一柄翎刀。
梅鶴庭收回視線。
他用帕子一絲不茍擦去指上的血,待心跳慢慢平復了,眸底的波濤也偃息,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