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是她的府邸,左右要回去看小寶鴉。目下她與此人之間,名不存實已亡,差的,僅僅只是一張宗人署的正式通牒。
“阿姐!”
眼見她要跟著那混廝出宮去,言淮目色幾變,牽住宣明珠飄若彩云的衣袂,眼波輕柔道:
“阿姐,小淮兒有些話想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梅鶴庭的眸子瞇了瞇。
宣明珠不適應地隨言淮向旁避走兩步,“你給我好好說話。”
“是呢,小淮兒在阿姐面前,說的自是真心話。”
言淮眨巴眼睛,故意小聲道:“阿姐還要回去那個家,是因為,舍不得駙馬嗎?”
不等回答,他兀自幽嘆一聲:“也對,他畢竟陪了你七年。沒關系,這說明阿姐和小淮兒一樣,都是長情之人,只可惜那梅駙馬和我不是一路人,心腸硬得便秘,眼神瞎得流膿,實在配不上阿姐。啊,小淮兒這麼說,阿阻不會不高興吧?”
真當別人都是聾子了,被編排之人臉色快要與鍋底相差無幾。
宣明珠的牙酸倒一片,懷疑楊珂芝昨天給言淮喝的是假酒,忍無可忍賞他一個榧子。
“言恣白,我昨日的話非虛言,你最好給我記牢了!做你的正事去!”
“得令!”言淮笑嘻嘻不以為意,瞥了臉色鐵青的男人一眼,一溜煙開懷而去。
他是樂陶陶走了,可宣明珠直到登上油碧車,仍被他鬧出的這通事氣悶不已。
她怕的,其實不是小淮兒胡鬧,只怕這執拗的少年用玩笑語說著真心話。
將死之人,賠不起一顆真心。
喝完藥以后的那股子惡逆在胸中翻騰不休,宣明珠只覺嗓子眼一甜,欲要嘔出。
這時,車廂的光線陡然明亮,雙色緞寶相紋簾的一角,被兩根冷白的手指挑開。
宣明珠微驚,立刻拈帕掩唇,車簾外,那張清雋的面孔沒什麼喜怒,人卻撩袍進了車廂。
清涼如松雪的一段氣息,霎時沖淡車內的脂氣薰香,宣明珠的喉中更腥甜了。
她生生忍住,不能開口,便也問不出,乘黃廄的馬是不是都死絕了,要他堂堂少卿屈身乘坐婦人車轎?
身邊多了一個人,她只當透明,閉目養神。
梅鶴庭正襟脈脈地坐在對面的青鸞妝蟒墊上。
軾車使在外問道:“殿下,回府嗎?”
宣明珠闔目不理會,車中另一道清沉的嗓音道:“嗯,回府。”
他偏頭望向女子酡紅微染的雙頰,清凜的目光向下,凝著那只放在膝上皙美如脂玉的手,就這麼看了一路。
*
長公主府,雛鳳院假山之下,此時圍攏著三顆腦袋瓜。
其中以粉色發帶扎著雙丫髻的那顆毛茸茸小腦袋,用兩個小揪揪左右頂著鄰居,擲地有聲發表她的高論:“我覺得阿爹和阿娘不對勁,很不對勁!”
一只骨相初勻的手掌摁住她后腦勺,“沒有的事,別瞎想了。”
說完他與身邊的少年隱晦對視一眼,不是別人,正是長公主府的兩位公子,梅豫與梅珩。
母親要休父親,這樣天大的事,他們兩個都聽到了風聲,至今不敢深想緣由,更不敢讓寶鴉知道。
兩個少年提心吊膽,寶鴉再機敏也是五歲的孩子,從小在蜜罐里泡大,如果得知父母分離,怎麼經受得了?
便聽寶鴉奶里奶氣的說道:“我猜他們吵架了,一定是!那天晚上我瞧得可真了,阿爹一個人在梅鶴園,抱著一只大白鶴哭得可傷心!”
梅豫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瞬間打消了對小丫頭的擔心。
他覺得憑她這張離題萬里的嘴,心眼也小不到哪兒去,將來就算爹不疼娘不愛了,她去說書照樣養活自己。
“我出去一趟。”
梅豫隨手薅散小姑娘一邊的發揪,起身撲撲袍角塵土,“書呆子顧著她點,別瘋玩亂跑的。”
梅寶鴉散著半邊頭發目瞪口呆。
梅家大郎走出老遠,還聽得到身后傷心欲絕的干嚎:“臭梅大壞梅大,還我小揪揪!”
梅珩便翻來覆去哄著她,寶鴉便一邊假哭一邊逼梅二承認,阿爹阿娘就是不對勁!梅二便一邊叼著發帶給她編發,一邊含糊勸說,尋常夫妻都是吵架的。寶鴉便反駁說,他們以前就從來不吵。梅珩沉默片刻,試探著反問,那興許是他們從前不對勁?
梅豫嘴角輕彎,聽得直搖頭,加起來沒他大的倆崽子,裹什麼亂呢。
出了府邸大門,他的笑意淺淡下去,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幾分沉郁與慎重。
半刻鐘后,梅豫站在太醫署門外。
玉笄青衫的少年抬頭望著那塊金字匾,邁步入內。
*
就在他出門沒多久后,被寶鴉念叨的二人回到府里。
寶鴉驚喜地張開兩只小肉爪,喚聲“阿娘”,宣明珠幾日不見心肝寶貝,立時笑靨燦然,少不得摟在懷內好一陣親近。
寶鴉覷了眼方才編排一通的爹爹,立馬又是那個再乖巧不過的好囡囡,纏著阿娘親親抱抱,又追問娘親:
“迎宵姐姐那日說,您回來后有件事要親口告訴女兒,是什麼呀?”
“寶鴉。”
梅鶴庭心頭一緊,唯恐宣明珠當真不管不顧,當著孩子的面說出來,沉聲道:“你阿娘累了,讓她歇一歇再來陪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