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半夜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睡到了另一頭,離他遠遠地,蜷縮著身體睡在角落。
他把她的睡姿掰正的時候,拇指觸到她的枕頭,是一片濕濕的冰涼。
他以為是新買的空調漏水,打開燈之后發現是她流下來的眼淚。一邊睡著覺,一邊流著淚水。
她連在夢中也蹙起的眉頭,讓蔣建軍看了許久。
……
蔣建軍提交了申請,請求調換了工作,換了一份安穩卻碌碌無為的工作,因為它能讓他一整年都呆在部隊里。
蔣家父母知道他這個決定后,都以為他瘋了。
不過領導卻很快批準了他的申請,給他調動了職位。
他有更多的時間呆在家里了,朝九晚五,偶爾加個夜班。他承擔起了家務,做一日三餐、拖地掃地整理屋子。
他以前做得不好,但現在努力嘗試去做一個合格的丈夫了。耗盡了這輩子絕無僅有的耐心。
不過趙蘭香的飯量卻越來越少,人越來越消瘦,年底的時候瘦得幾乎只有八十多斤了。
蔣建軍無數次撞見她在廁所嘔吐,那是種對食物抵觸的嘔吐。
并不是他熟悉的孕吐,因為這半年里,他們從沒從沒做過夫妻之事。
他看了許久說:“我讓媽媽來給你做飯吃吧。”
趙蘭香擦了擦嘴,淡淡地道:“不用。”
“只是吐吐而已,又死不了人。”
“你知道孕婦吐得多厲害嗎,我剛懷杰杰的時候,聞到肉味就會吐,吃什麼吐什麼,餓得發慌了還是吃不下東西,每天都靠著喝糖水維持體力。”
這番話不禁勾起了蔣建軍的回憶,懷孕初期的她非常忐忑,小心翼翼,唯恐他不喜歡這個孩子。
她做家務更勤快了,給他做很多好吃的飯菜,里里外外地討好著他。
一點虛弱的模樣都沒有流露出來。
那時候的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回家的頻率變高了。
趙蘭香平靜地說道:“你不知道,我就告訴你。這些都不是什麼秘密,只是你沒把人放在心里,沒有興趣知道。我一度很羨慕別人。”
“別的女人懷孕有丈夫無微不至的照顧,我除了要照顧自己、還要伺候好你、因為你不喜歡這個孩子而惴惴不安。我以為一顆心再冷再硬,捂了十年也該溫了。但是十六年了,它依舊沒暖起來。”
“現在我明白過來了,強扭的瓜不甜。因為我瞎了眼所托非人,所以我認了,所有的苦水我自己吞、再苦再難我自己扛。但是——”
她哽了一聲。
“我的孩子,他死了……”
她平靜地念著“死了”,一陣難受上來,她劇烈地吐了起來,把胃里的東西吐得干干凈凈。
吐完后,她啜泣地哭了起來。
他的心沉甸甸地如同灌了鉛,把胸口塞得難受極了。
“不要再說了……我照顧不好你,我求媽媽來照顧你好嗎?”
蔣建軍別過了臉,用手迅速揩去了眼里的水,仰起頭來看著天花板。
……
九三年秋天,賀松柏在深市的金融市場打響了名頭之后,變得忙碌起來。但再忙碌,他在每個月的月末仍是會抽出幾天完整地不被打擾的時間,回到了g市。
無論在哪里,無論在做什麼。
他打聽到趙蘭香出院后回到大院里跟蔣建軍過起了日子,他曾在部隊的大院里遠遠地望著她。
看著她在樓上的窗戶看風景看得出神,看朝陽也看日落。
她足不出戶,把自己禁錮在一方小天地里。
愈發憔悴單薄,弱不禁風。
他花錢買了糖果玩具,投其所好哄了一群小孩兒。這些小孩兒都是他曾經看著長大的,脾氣秉性都摸得一清二楚。
熱鬧的孩子們在樓下嚷著讓趙蘭香下來玩,一天又一天,熱情又執拗。
趙蘭香起初不為所動,默默地看了他們在樓下玩,看了一個月。
看著他們,她就像看到了長大了的杰杰和囡囡。一團喜氣,有著渾身使不完地的熱情。
有一天小孩子們全都不見了,玩鬧的聲音也消失了,趙蘭香才急急地下樓去尋找他們。
小胖子哇嗚地巴住了她的小腿,小姑娘細聲細氣地求她一塊玩家家酒,扮她的媽媽。
趙蘭香無法拒絕這些渴求的眼睛,陪他們玩了一整天。
“姨姨,你為什麼這麼瘦啊?”
“對啊,像我病了的爺爺一樣瘦。”
趙蘭香摸了摸孩子的臉,說:“因為姨姨不吃飯、挑食,又瘦又難看,你們不能學我。”
“多吃飯,才能長肉長個。”
停留在角落里的男人聞言,目中劃過一抹尋思。
幾天后,小姑娘從口袋里掏出一團手絹,“姨姨,你吃。”
黑乎乎的梅子。模樣難看,味道卻很好,入口酸甜醇厚,生津止渴。
這時的趙蘭香并不知道,它就是紫蘇梅。
趙蘭香被小姑娘的熱情所迫,吃了幾顆,小姑娘說:“好了,一閃一閃變魔法,回去多吃飯飯!”
趙蘭香摸了摸她的腦袋。
天黑了人散了之后,小胖子跑到角落去問叔叔。
“明天可以帶我們去踢足球嗎?”
“我們陪姨姨玩了好久過家家,很棒呢是不是?”
賀松柏掏出了進口的巧克力,每人分了兩顆,他清癯的面容上微微含著笑,溫煦平和,令人如沐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