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瞅見了它,暗地里默默搖頭感嘆,“何必。”
79年的春天,中央又發布了關于地主、富農分子“摘帽問題”的決定。那一天,對于賀松柏來說是特殊的一天,他感覺自己這輩子的好運氣仿佛都用在了大學。好消息接二連三,令人雀躍令人歡喜。
但這無疑卻是他在這幾年聽到過的最值得開心的喜事之一。令賀松柏有種如釋重負、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個帽子,曾經沉重得跟大山一般壓得他不堪重負,夾起尾巴做人。連念個大學他都低調謹慎,從不與人交惡,唯恐錯失了念書的良機。這讓他不禁地想起了第一次談對象的時候,因為成分問題而自卑自棄的自己,他不禁微笑起來。
很快他發電報告訴了鄉下的老祖母,他幾乎不用想都可以預見,老人家接到電報的時候那副老淚縱橫的模樣。
不過賀松柏的預想肯定是落空了,因為李阿婆早就從紅星收音機里收聽到了這個“摘帽”的新聞,當時老人家激動得熱淚盈眶、年過古稀卻還忍不住嚎啕大哭。接到孫子發電報的時候,李阿婆正被女婿背著,一家人給她逝去的先夫、愛子立墓碑,修葺墓穴。
賀家后的那個小山坡,聳著兩個鼓包包,卻從來沒有墓碑,每到清明,土包上會壓著幾片白紙。今年終于立上了墓碑,清晰地刻下了主人的名諱,他們的墓志銘是阿婆熬了兩宿親自寫的。
……
1980年的冬天,賀松柏是在忙碌的奔波中度過的,他請了學校的假去S市拓展業務。
賀松柏談完了生意,掏出錢幣和票來坐公車,他把腦袋靠在車窗外,閉目養神解酒氣。
班車不知不覺駛到了終點站,他被售票員轟下了車。下了車的賀松柏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陣冷風吹來,吹散了他渾身的酒氣。他不知不覺之中走到了熟悉的巷道。
那條他曾經因為催債、挨家挨戶敲門的小巷子,他撇過頭朝著公車站奔去。兜兜轉轉,他走到了一家照相館門前。
一個女孩拉著母親的手,嘰嘰喳喳仿佛在討論著什麼,她轉過頭來看見了賀松柏,天真無邪地問:“你看,這個大哥哥不就是相片里的那個嗎?”
賀松柏抬起眼,看見了他和趙蘭香的照片。當時他們只拍了一張,這張明顯是攝像師偷偷拍的。照片上的他青澀又嚴肅,而照片上的女人卻低頭嗅著香花,靜靜微笑。這張照片仿佛穿越了他的記憶,一下子戳得賀松柏心頭難受。
他找來了店長問:“這張照片可以賣給我嗎?”
第122章
作者有話要說: *
看這章的時候,請斷網!
畢竟這個年頭對肖像權的認識還沒有那麼深刻, 賀松柏在照相館發現了自己的照片,能做的也只是花雙倍的錢把它買下來。
所幸店長還是當年的店長,沒有換。
他讓人把墻上的照片取了下來, 只收取了當年的原價。
他打趣地問賀松柏:“那位姑娘呢?”
“現在已經是你的妻子了吧?”
賀松柏含糊地回應, 只怕別人問得更多。他取了照片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入懷里,很快一頭扎入了嚴寒之中。
冬季的第一場雪, 紛然而至。
賀松柏打開了傘, 緩步地前行著。
終于他走到了再也沒人認識他的地方, 才掏出照片仔細打量, 他的指尖觸摸著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稚嫩又清麗,穿著一身白襯衫,皮膚白的幾乎耀眼。她拾起地上的花垂頭細嗅的模樣,直擊賀松柏的心頭。又酸又苦……
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還是七六年,如今已經是八零年的冬天了。他那是還是一窮二白的小子,而她的笑容那麼清澈明凈,時間過得太快了,眨眼四年已經過去了。
雪花飄到他的眼睫, 被他呼出來的熱氣融化成了水。
街上不知誰家放起了唱片, “為什麼悠悠春風遲遲吹來。”
“為什麼陣陣秋雨打樹梢。”
他再摸了摸相片, 恍惚間相片里一男一女的兩個人另外一個人漸漸褪色, 變成了一個人。
木槿花樹下卻把香花嗅的女人不見了,只余下一個青澀、嚴肅的青年。
賀松柏揉了揉眼睛,指腹使勁地搓著。
“哎呀……賀老板啊, 你快上車吧!”
“我真是招待不周,沒把你送回賓館!”
剛剛和他談生意的S市衛浴公司的經理老金停下了車,把賀松柏拉上車。
老金摁下了收音機的暫停鍵,換了一首歌。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從收音機里傳來悠遠又曼妙的歌聲,極靜極美。歌喉仿佛被春雨潤過一般,平滑又空靈,宛如冬天的涼風,沁人心脾。
這個熟悉的旋律,令沉浸在相片的變化之中的賀松柏怔忪住了。
它曾經無數次飄蕩在山谷之中,第一次聽見它的時候,是趙蘭香發現他去殺豬場干活,心疼得掉眼淚。
他去縣城送完豬肉回來的路上,她就在他的單車座后一遍遍地唱著它。
如今再聽,賀松柏仿佛還能聞見當年雨洗青山之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