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賀松柏這些指望著掙工分的最底層的人來說, 工人已經算是無上光榮的職業了, 而顧工還是工人的頭子,那更是了不得。顧工在這群地里刨食的農民的眼里, 無異于渾身都發著光, 令人敬佩又畏懼。
結果……
秋收沒幾天, “高高在上”的高級知識分子顧工霎那間淪為了勞改分子。渾身的光芒霎時掉落, 掉進泥里的速度令人瞠目結舌, 這對于大伙來說還是一種新鮮得不得了的體驗。
賀松柏對于他的遭遇,只能報以同情。他能做的也就是騰出空來的時候,稍稍幫上一把, 更多的是沒有了。
連他自己都還是個日子過得苦哈哈、自身難保的窮小子。哪里管得了那麼多?
不過阿婆從小就告誡賀松柏,要尊重知識分子。無論在哪個年代,知識分子都是建設祖國的棟梁,國家的蒸蒸日上離不開他們的貢獻。因此賀松柏把他親愛的對象送回去睡覺后,怕一朝摔入泥潭的顧工心里犯軸、想不開,又折回了谷場,好心地陪這個高級知識分子聊了一晚上的閑話。
賀松柏說完話,顧工也沉默了。
他有些狼狽地說:“可能是想著人到晚年還沒有個繼承衣缽的人,有些不甘心。”
賀松柏滿不在意,他擤了擤鼻涕聲音有些沙啞地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現在都這樣了還不安分點。”
“我阿婆還留過洋呢,她現在能做的是就是每天吃吃睡睡。”賀松柏淡淡地說。
“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人活著才是最要緊的。
”
顧工一聽,滄桑的臉頓時更苦了,皺成了一團苦巴巴得像是隨時能擠出淚水似的。
賀松柏扛起鋤頭,一言不發地往田里趕了。
……
趙蘭香早起做了頓早飯,蒸的是白花花的雪饅頭,面被她翻來覆去地揉著,揉出了韌性,趁熱吃香甜綿軟;冷了之后吃,越嚼越有味。做完早飯后她偷偷往男人的屋子瞄了一眼,發現屋子里根本沒有人。
連鋪蓋上的擺設還是工工整整,換洗下來的干凈衣裳還疊在床頭沒動,看著就像一晚上沒回來睡過覺似的。
她立刻聯想起了昨晚在谷場碰見的那位“顧工”,賀松柏昨晚的表情就有些古怪,敢情這是一夜未歸?
趙蘭香的眼睛沉了沉。
早餐賀大姐就著熱開水吃了兩只饅頭,又拿了兩只裝進布袋里,當做中午的午飯。
雖然阿婆同她說過已經“付”過趙知青飯錢了,賀大姐吃得仍舊是有些不安穩,她本來打算把趙知青的活全都包攬到自己身上來,但無奈趙知青的活就是守夜,這個賀大姐就無力照顧了。
她晚上還要負責背阿婆起夜,伺候她喝水、上茅廁。老人家有個頭疼腦熱也得她在一旁看著。
賀大姐懷著感激的心吃完了這頓早餐,向趙蘭香道了謝。
賀三丫把傍晚在山里摘的野果子都拿了出來送給她趙姐姐吃,跟葡萄似的眼睛透出一抹甜甜的可愛。
趙蘭香揉了揉賀三丫黃黃的頭發,說:“等會我跟你一塊去打豬草。”
賀大姐去搶收了糧食,照顧大隊里的牛啊豬啊,這些繁重的活就壓在三丫孱弱的肩膀上了。
實際上趙蘭香晚上看谷場,也是想幫三丫一把,看她背著一只比自己還高的竹簍子去山上到處亂晃,趙蘭香擔心她干不過來。
用完早飯趙蘭香背著竹簍子便跟三丫一塊上山去采豬草了,所謂的豬草就是苜蓿,也叫金花菜,拌著米糠喂豬吃,豬長肉特別快。
三丫每天跟著大姐一塊上山采草,哪里的草長得豐美、哪里長得茂盛都摸得透透的。
小姑娘采豬草之前,拉著趙蘭香去摘了野果,一簇簇紅艷艷跟滴血似的漿果長在草邊,低頭就可以摘到。
三丫小拇指點了點,迅速摘了幾顆扔進嘴里。
這種漿果叫野草莓,小拇指大小,不夠草莓肉厚汁多,勝在酸酸甜甜,吃起來別具風味。趙蘭香跟著嘗了嘗鮮,這一片的野草莓很快就被兩人“糟蹋”光了。
三丫又蹦蹦跳跳地帶趙蘭香去摘山捻子,一路快活地唱著山歌走過去。湛紫色的果子掩映在蒼翠的葉中,小家伙跳著勾住了枝丫,眼疾手快地摘了一兜,放開手樹枝“嗖”地一聲彈了回去。
她渾身上下都沾滿了亂糟糟的葉子,針粒似的荊棘,笑嘻嘻又靦腆地抓了幾把果子遞給趙蘭香。
趙蘭香和她坐在山石頭上,解決了一半的山捻子。三丫說:“跟趙姐姐一塊來山上好開心。”
趙蘭香摸了摸她的腦袋。
一大一小的兩人到山里采完滿滿兩籠的豬草,已經差不多到吃午飯時間了。趙蘭香沿著山路小心翼翼地跟三丫一塊下山,路上碰到了幾個青年人領著一小隊的工人走上山。
他們穿著黃色的工程隊的工人制服,眉眼意氣風發,暗藏得意。
趙蘭香和三丫停下了腳步,把路讓給他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