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本是江南人士,二十三歲時隨郎文逸入京趕考, 之后經歷一系列升遷、貶謫、調動,再也沒回過家。毫不夸張地說, 短短二十年間, 她走過看過的地方絕對比九成以上的百姓聽過的還要多。
南京雖然不算江南, 但也已有了一絲水鄉味道, 她很喜歡。
郎文逸嘆了聲, “這些年苦了你了。”
劉玉道:“今兒是怎麼了?”
他們老夫老妻同甘共苦這麼些年, 哪兒有那麼多客套話, 眼下他這般可不大對勁。
想到這里,劉玉干脆放下手中針線,正襟危坐起來。
她抓住丈夫的手, 認真道:“有什麼話就說吧,大不了再貶謫就是,難不成沒受過?西南咱們都去過,還有什麼可怕的。”
郎文逸一怔,旋即啼笑皆非道:“你這又是說的什麼話。”
可一看到妻子認真的臉,他又笑不出來了。
是啊,若非習以為常,又怎會如此平靜?
他甚至不禁回想起方才孟陽沖自己喊的話……恨嗎?怨嗎?
時至今日,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
“想什麼呢?”劉玉捏了捏他的手,見他頻頻走神,越加擔心起來。
聽說有些人上了年紀之后,腦子就不大好使了,糊糊涂涂的,既不記事也不認人……
“我找到那個孩子了。”郎文逸忽然道。
“孩子?”劉玉愣了下,突然意識到什麼,整個人嗖地站了起來,顫聲問道:“是陽兒?”
郎文逸點了點頭,“其實也不算我找到的……”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們這些年耗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四處打探,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誰承想就在一次平平無奇的文會時,竟然一眼瞧見了。
這不就是天意麼。
劉玉僵了片刻,忽然兩行眼淚刷地就落下來了。
“他,他在哪兒啊?還好嗎?有沒有受苦……”
郎文逸手忙腳亂替她拭淚,又哪里擦得過來,只好一一答道:“就在城中,如今看著倒是挺好的,不過想來也沒少吃苦……”
他說一句,劉玉就抽噎一聲,最后干脆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外面伺候的丫頭婆子都嚇壞了,可主人沒有傳喚,也不敢肆意窺探,只是在心里干著急。
郎家的下人多是忠心的舊仆從,自然知道老爺夫人素日是多麼恩愛有加,可,可眼下夫人哭得也忒慘了。
劉玉痛痛快快哭了半日,一雙眼睛腫得爛桃兒似的,臉上的脂粉都被沖光。
她竟也顧不得許多,一疊聲叫下頭的人備車,說自己要出去。
“哎呀你莫急!”見她想起一出是一出,郎文逸忙把人攔住,“我也只是偶然得見,還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呢,你卻又去哪里找?”
劉玉一聽這事兒不對,當即蹙起眉頭,“什麼叫你偶然得見?不是說過話了麼,怎麼就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呢?”
說起此事,郎文逸也難掩尷尬,吞吞吐吐道:“唉,那孩子還怨著陛下呢,無意中說起此事,怒氣沖沖的跑了,我正使人打探他的住所,想來很快就有消息了。”
卻見劉玉將眉頭一挑,指著他恨鐵不成鋼道:“他憑什麼不能怨?”
郎文逸傻了,“你?”
劉玉咬牙切齒道:“莫說他,我心里也怨得很!”
當年孟家多慘啊,換誰心里能沒有點怨氣?別說抄家滅族了,就是當年郎文逸被牽連遭貶,劉玉也恨極了!
這麼些年嘔心瀝血,到頭來得了什麼啊?
“你糊涂了!”郎文逸又急又氣,拉著她坐下,壓低聲音道,“這話也是可以渾說的麼?好歹你也是朝廷冊封的命婦……”
“去他的命婦!”說起這個,劉玉更來氣了,“不過是打一棍子給個甜棗罷了,當我稀罕麼?”
郎家的下人都是她親自把關,忠心嘴又嚴,她自然無所顧忌。
郎文逸被她突如其來的潑辣勁兒嚇了一跳,呆呆道:“你,你怎麼?”
他媳婦不是江南水鄉出來的溫婉女子麼?
“覺得我像個潑婦了,對不對?”同床共枕幾十年,劉玉什麼瞧不出來,當即冷笑道,“也不瞧瞧這些年我經歷了什麼!
當年你遭貶謫,那些人見風使舵,后來又往西南去,那里民風彪悍,又多刁民,都欺負我們這些中原來的婦孺,你在外辦差艱難,顧不上家里,但凡我們娘兒們幾個軟弱一些,早被他們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我不能這麼說?哼,我偏要這麼說!我就是怨!有本事,再讓朝廷撤了這什麼命婦,再打發我往西南去呀!”
成親數十載,郎文逸何曾見過妻子如此失態?整個人都懵了,半個字吐不出來。
劉玉也是這麼多年實在憋狠了,今天突然得知侄兒的消息,先是大喜;又見丈夫如此頑固不解風情,又是大怒,索性一并發作起來。
見丈夫木頭人似的呆滯,劉玉越發來氣,就去另一頭坐著,氣鼓鼓生悶氣。
可巧外頭郎文逸的心腹過來回話。
他也是個沒眼色的,正巧進來時夫妻倆剛吵完,他也沒覺察到里面氣氛不對,直接隔著窗子低聲道:“大人,查到了,那三人現在就住在城西甜水巷的福來客棧。
”
話音剛落,劉玉再次站了起來,大聲道:“備車,備車,去福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