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陽一聽,瞌睡去了大半,立刻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走走走,去瞧瞧!”
他雖不能科舉,但素來喜愛詩詞文章,如今既到了圣地,怎麼不用心觀摩一二?
于是眾人便加快速度,舉著火把摸黑爬塔。
越往前走,空氣中的水汽就越重,大家甚至已經能聽見深沉的咆哮,似一只蟄伏于黑暗的遠古巨獸,從喉管中發出驚雷般綿綿不絕的低吼。
是長江!
是翻滾奔騰的江水!
無人開口,可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于是腳步越發迅捷。
這一爬,體力差異頓時暴露無遺。
若不管眾人,白星和廖雁估計幾次呼吸的工夫就能翻上去,而體力最差的莊秀秀,還沒到三層就開始雙腿打顫、汗如漿下,整個人累得跟熱水里撈出來一般。
好在帶的護衛隨從多,一干人輪番攙扶,好歹勘勘趕在晨曦突破地平線之前到了塔頂。
莊秀秀也顧不上什麼千金小姐的風范了,直接一屁股蹲在地上,一時間竟是有出氣沒進氣。
“不,不行了……”她頹然擺著雙手,雙目無神瞳孔渙散,整個人都要廢了,“我,我不行了……”
白星穩穩站著,臉不紅氣不喘,同情道:“你得練練。”
莊秀秀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拼命點頭。
“看,太陽出來了!”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眾人紛紛停下話頭,齊齊往東邊看去。
就見黎明漆黑的天際中,突然顯出來一絲紅。
那紅色極細,卻也極耀眼,仿佛墨汁中驟然燒起的火線,又好似九重天上掉落的火種,以不可阻擋的氣勢突出天際。
仿佛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須臾一瞬,萬丈金光重現人間,耀眼的光芒用力穿透黑暗,用力向未知的遠方伸展出去。
渾圓的日頭身披五彩云霞,自地平線下緩緩升起,肆意揮灑金光,漸漸映紅了穹窿。
東邊的天,亮起來了。
一直隱藏在陰影中的巍巍山巒、蜿蜒河道,甚至是那翻滾的長江水都漸漸顯露在面前。
那長江多麼壯闊,迷蒙的水霧遮天蔽日,深黑色的河水在微弱的晨曦下奮力翻滾、奔騰,晝夜不休,它們迎來無數人,又送走無數人,見證了悲歡離合,也目睹滄海桑田。
無人知曉那咆哮的河水究竟來自何處,又將去往何地,但它依舊這麼流淌,如一條墜入人間的巨龍。
河岸兩側是綿延不絕的群山,山上的翠色濃到化不開,像天神無意中打翻的染料匣子。山巒之中內中煙霧繚繞,偶爾有微風襲來,那些霧氣便好似仙女們手中的薄紗一般,輕輕蕩開,宛若仙境。
剛還喧鬧不已的九層高塔上安靜如夜,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呼吸,貪婪地望著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哪怕被刺激得雙目流淚也不肯眨眼。
呼吸間是積蓄了千年萬載的水汽和泥土芬芳,回蕩在耳畔的是亙古不變的江水咆哮,在這一切面前,人類何其渺小,又何其卑微?
第93章 一更
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群人才漸漸回神,感嘆聲四起。
那帶路的本地人為了賺錢,一年少說也要陪客人看百十回日出, 按理說早就不稀罕了。
可大自然是多麼神奇呀, 幾乎每一天每一次來看,他都覺得今天的太陽跟上回的不一樣。
有時更圓一點, 有時更大一點;有時羞澀,像待字閨中的二八少女;有時熱烈奔放, 像江邊揮汗如雨的纖夫……
當然, 最令他感到驕傲和自豪的, 還是這些外地客人們臉上流露出的震撼神情。
這是我家的風景呀!
若說早年干這個營生是為了混口飽飯吃, 可如今十多年過去,他的心態早已悄然變化。
這條路, 還有那路邊的風景,甚至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他都那樣熟悉,他曾目睹它們經歷春去秋來, 忍受風霜雪雨……
他看過大旱之年,河水瘋狂下降, 大小船只被迫擱淺, 百姓們驚恐的神情;
也經歷過暴雨不絕, 河水泛濫, 曾經溫柔的水波洶涌翻滾, 咆哮著淹沒田地和桑園……
他用雙腳丈量過這片土地無數遍, 用視線撫摸過這方山水無數次, 哪怕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風中熟悉的味道。
他是這群山,這河水養育的孩子。
可能這個念頭很奇怪,但許多時候他真的會覺得他跟這片土地早已成了不可分割的老朋友。
老朋友一直都在, 而他也會隔三差五過來探望,看看奔騰不息的江水,望望漸升漸新的日頭。
總有一天,他也會像東升西落的太陽一樣,從壯年漸漸轉為遲暮,最終走向死亡。
但那又有什麼關系呢?這是他和這片土地無聲的約定呀。
見眾人都緩過神來,導游笑了笑,開始清點人數,準備按照約定帶大家去坐畫舫。
來都來了,光站在岸邊遠觀有什麼趣兒?自然是要走進去瞧一瞧的。
他點了一遍,“哎,咋少了個人嘛?”
白星默默舉起手,又指了指塔內,就見孟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狂奔進去,正蹲坐在地埋頭狂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