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先生點了點頭,瞇著眼睛往孟陽懷中的瓦罐上一掃,熟練地嘆了口氣:“你呀你呀,倒總肯為這些事情費心。若有這個用心的勁兒,多少詩集做不出來?”
販賣詩詞文章可比賣話本高雅多了,也賺的多了。
孟陽低垂著頭,藏在袖子里的雙手對捉指尖,既不分辨,也不認錯。
趙先生似乎早就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也不逼著他表態,只是自顧自道:“你今年寫的幾個話本子,我也看了,倒是不錯……不過若真有閑情逸致,不若多看些詩詞文章,那才是正道……”
他嘮嘮叨叨說了好久,就像尋常家中長輩對待小輩一樣,滿是叮囑學業的話。
孟陽自始至終都垂著頭,依舊不作聲,只是在最后來了句,“叫您費心了。”
趙先生又是一嘆氣,看向孟陽的眼神中滿是惋惜,“可惜呀,真是可惜,如若來日有機會科舉……罷了罷了,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
白星站在一旁,一邊吃瓜子,一邊看兩人對話,總覺得有些云里霧里的,不知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可惜。
什麼叫來日有機會科舉?
孟陽這才抬起頭來,臉上掛著一如既往,春風般和煦的微笑,“先生也來買肉嗎?”
趙先生點點頭,“每年這個時候王掌柜賣的總會便宜些,我給那些孩子補補身子。”
他本人有秀才的功名,考到四十多歲也沒中舉,便果斷放棄回鄉辦了私塾,每年教導的學生大約都在三四十人左右,貧者居多,其中許多人的束脩都是拖了又拖,趙先生委實也賺不了幾個錢。
讀書是非常耗費精神的活兒,他心疼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們,逢年過節總會想辦法替他們加點油水。
奈何自己囊中羞澀,也只能想盡辦法找便宜。
孟陽見狀,忙道:“我今年多賺了幾個錢,不如……”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先生打斷。
老頭兒擺擺手,語氣不高,卻很堅決的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桃花鎮畢竟太小了些,你還年輕,若有了閑錢,還是多出去走走看看,我那里尚且支撐得下去。若果然有心,去外頭看了好書,回來說與我們聽也就是了。”
孟陽恭敬稱是。
“多去外頭走走,長長見識,多讀書,讀好書……”趙先生殷殷叮囑道,頓了頓,又道,“讀書使人明理,即便不考科舉,也是好的。”
一直低頭不語的孟陽終于微微變色。
他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氣,又朝趙先生作了個揖,“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趙先生盯著他的頭頂看了會兒,點點頭,語氣軟化下來,欣慰道:“有你這句話,我也就不擔心了。”
他這一生科舉無望,便把希望傾注在孩子們身上,而孟陽的天賦之出色,實屬罕見。
這個孩子富有靈氣,擁有一顆純粹而寬厚的內心……然而竟無心科舉,甚至就連日常做的文章、話本中,也流露出幾分對皇權和朝廷的不滿。
這實在是犯了大忌。
僅此一條,便足以絕了他的青云路。
趙先生曾推心置腹地與孟陽談過幾回,然后便得出一個近乎匪夷所思的結論:
這孩子可能是故意的。
他故意不去考科舉。
初時趙先生覺得不可思議,可時間久了,多少就猜出點來,難免暗道造化弄人……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自己追求的,或許正是別人避之不及的,何苦強求?
人生短短數十載,只要無愧于天地良心,怎麼活不是活呢?
只是……終究可惜。
言盡于此,趙先生不再多說,見豬已殺好,便認認真真從破舊的荷包內掏出幾十枚大錢交于王掌柜,又仔細挑選了一條五花肉,用草繩穿好。
王掌柜敬重他生平為人,卻也知道他不肯白要,便又低價半賣半送一條大腿骨,恭恭敬敬以油紙包裹好遞過去。
趙先生這回沒有推辭,略朝他拱了拱手,多付了幾枚銅錢,與五花肉一并提在手中,又弓著腰背,沿著來時的路搖搖晃晃回去了。
這會兒家去,正好燉上肉,晌午孩子們就能飽餐一頓啦。
燦爛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老頭兒彎彎的脊背上,為他鍍上一層溫柔的金邊。
他倒背著手,一條五花肉和一根筒子骨吊在屈起的手指上,隨著他的腳步搖搖晃晃。
倒透出幾分難得的悠閑。
孟陽一揖到地,一直等人走遠了才重新站起來。
白星咽下去手中的南瓜子,語氣復雜道:“真是奇怪。”
孟陽問道:“什麼奇怪?”
白星歪了歪腦袋,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人很奇怪。”
她短暫的人生中,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
分明只是個干巴老頭兒,自己一拳怕不是能打倒好幾個,可觀他言行后,卻又覺得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正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這種力量仿佛來自天地間,將那具單薄干癟的身軀都放大了,恍惚間令人覺得站在面前的或許是個很偉岸的人。
叫人望而生畏,繼而生敬,竟難以生出一絲一毫的褻瀆之心。
白星的話支離破碎顛三倒四,甚至有點前言不搭后語,但孟陽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