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的視線幾乎本能地追著康三爺而去,腦海中不斷滾過各色念頭:
他去哪兒?要做什麼?
說起來,當初他還跟蹤過自己一回呢……
“白姑娘,你渴了吧?我去煮熱熱的紅棗水給哎哎哎人呢?”孟陽剛指揮著小毛驢在門口停穩,結果一回頭,就見鄰居早沒影兒了,只剩下阿灰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人呢?
再說康三爺。
他牽著騾子,一路走街串巷并不停歇,一直越過了中大街,來到白星并不算特別熟悉的城北,這才往第三個巷子口右拐,停到第二戶門前。
門前有個頭發雪白的老太太,正拄著拐杖坐在小馬扎上曬太陽,每當路口經過一個人,她就會將朦朦朧朧的眼睛轉過去,“是鵬鵬嗎?”
有的路人會嘆口氣,溫和地說“不是呀”;有的卻只是搖頭,面上很是唏噓。
久久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老太太也不沮喪,還是端端正正坐著,重復著已經重復了無數次的問題:
“是鵬鵬嗎?”
暗處的白星皺了皺眉頭:那老太太顯然已經糊涂了。
康三爺牽著騾子一靠近,老太太便又循著聲音轉過臉來,用無神的雙眼盯著他問道:“是鵬鵬嗎?鵬鵬家來了?”
聲音中滿懷期待,她甚至一直帶著溫柔慈祥的笑容,隨時準備歡迎自己的兒子。
康三爺勒住騾子,慢慢走到她面前,很有點艱難地蹲下,撫著她的膝蓋輕聲道:“是啊,娘,我家來了。”
娘?
白星愣住了。
她之前就知道康三爺的家人早就死絕了,他與這個老太太非親非故,更不是什麼“鵬鵬”。
但他為什麼要承認?
那老太太卻高興地笑了。
她立刻抬起粗糙的手,輕輕撫摸過康三爺的腦袋,“是鵬鵬啊,鵬鵬家來了!”
白星疑惑,他分明不是呀……
康三爺不做聲,只是努力仰著臉讓她摸。
等摸完了,老太太就顫巍巍朝門里面喊,聲音里滿是喜悅,“桃花啊,鵬鵬家來了!”
過了會兒,院子里走出來一個小女孩兒,她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額前故意散下來一片碎發,可走動間也擋不住后面的大片桃紅色胎記,冷不丁看著有些嚇人。
但若細細看時,就會發現她五官清秀,眼神溫柔通透,實在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兒。
評論一個人是否好看,本就是極其復雜且深奧的事情。
方才她大概正在洗衣裳,兩只袖子高高挽起,雙手水淋淋的,露出來的小臂都凍紅了。
看清來人后,她小聲問了好,又道歉,“奶奶又認錯人了,您不要介意。”
老太太死死拉著康三爺的手,嘴里翻來覆去念叨著什麼,左右不過是“冷不冷啊”“娘給你做了棉襖,也不知大小”“你咋這麼晚才回來看娘”之類的話。
康三爺每一句都回答得很認真,也很順暢,顯然說了不止一次了。
他抽空瞧了桃花的手一眼,見上面滿是凍瘡,不禁眉頭緊鎖,“柴火盡管用,使熱水洗衣裳,別把手腳凍壞了。你還小呢,以后有的罪遭,別不知道厲害。”
他的語氣還是像往常一樣硬邦邦的,只是里面隱藏的關懷騙不了人。
此時的他像極了一位笨拙的父親,急于表達自己的關愛,卻苦于不得其法。
桃花垂著頭,不斷搓著自己紅腫的手,也不說話。
像所有被父親教育的女兒一樣:知道對方的好意,卻也不曉得該如何正面回應。
她這才看見那小山一樣的柴火,沉默片刻,眼中染上一點悲傷和懷念的神色,“其實您真不用這樣……當年的事也怪不得您,本就是爹非鬧著要去的……生死有命,您這幾年替我們做的夠多了。”
當年父親執意離家時,她已經大略記事了。
曾經的她確實怨過,可如今一年年過去,她長大了,曾經的傷痕被時光打磨平整,也漸漸明白過來:其實這世上九成以上的壞事都怨不得旁人。
康三爺低頭看著老太太,聲音有些沙啞,堅持道:“是我的錯。”
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大多數無傷大雅貽笑大方,但有時候,這份輕狂會殺人。
當年他不耐煩枯燥平凡的人生,一腔熱血闖江湖,以為只要走出家門,就會遇見話本里寫的那些英雄豪杰,經歷流傳千古的愛恨情仇。
他不想如祖輩、父輩一般碌碌無為,在這小小的無名小鎮草草一生,總覺得有滿腔雄心壯志和大本事,只是缺個施展的機會。
他想當英雄,想成為所有人關注的焦點,讓所有人仰望……
他年輕時有把子力氣,又是個愣頭青,從不惜命,跟幾個兄弟還真闖出來一點薄名。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覺得有點累了怕了,但仍憋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離家時立下的那些豪言壯語仍回蕩在耳邊,他尚未揚名立萬……
所以當偶遇童年伙伴,對方像所有向往江湖的人一樣,滿是好奇的詢問“江湖是什麼樣的,會不會很可怕?”時,康三爺可恥地說了謊。
彼時的他年輕氣盛,好臉面,絲毫沒有考慮過后果,咬牙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