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大敢隨便進姑娘家的院子,奈何白星正忙,不愛動彈,他也只好拘束著手腳送進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沒有正中拉繩子晾曬的衣裳,沒有墻根兒底下排開的咸菜缸,也沒有炊煙。
他忽然感到蕭瑟和孤獨。
白星正坐在水井邊揉皮子,身邊擺了幾個裝滿清水的大木盆。
天氣很冷,她卻像沒感覺到似的,面無表情抿著嘴,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臂,被冰得泛紅的雙手忙活著,動作簡單有力,有種原始的美感。
她鼻尖微微見汗,臉蛋紅撲撲的,不斷有細微的熱氣從手上升騰裊娜,最后漸漸消散在冰涼的空氣中。
大約剛從盆里舀了水出來,她腳邊濕漉漉的,有淺淺的水漬正順著地上青石板磚的縫隙流淌,緩緩匯聚到墻角的水溝里。
盆中水面還在微微搖晃,泛著一圈一圈的漣漪,明媚的陽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波光粼粼美麗極了。
孟陽輕輕把灰兔皮放在她腳邊的小板凳上,白星抽空瞧了眼,一張臉頓時皺巴起來,眼底明晃晃流露出嫌棄:
好東西都給你弄壞了。
孟陽立刻羞愧地低下頭顱,如犯錯的孩子般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不擅長打獵,每每上山也只是采集而已,像這樣的生皮子,還是第一次入手呢……
確實是沒經驗嘛。
好在白星的嫌棄只持續了不久,她很快接過灰兔皮,反著鋪開,一點點用刀背清理上面殘留的脂肪和肌肉組織。
剝皮人手藝真的太差勁,弄得皮子四處坑坑洼洼……
看到這里,白星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孟陽縮了縮脖子,腦海中卻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哎,陽光下細碎的水面固然美麗,竟比不上白姑娘的眼睛十分之一!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呀,就像大顆無暇的藍寶石,漂亮極了。
等,等等,藍寶石?!
孟陽腦袋里嗡的一聲,下意識又往她臉上看了一眼:
哎哎哎,沒有眼罩?!
真的有一只靈動的藍眼睛!
他被這個新發現驚呆了,嘴巴張得大大的,像極了阿花阿青大叫的樣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陽才小心翼翼地道:“白姑娘,你,你的眼睛……能看見呀?”
白星頭也不抬的嗯了聲,繼續刮皮子,手底下不斷發出有節奏的“嗤啦~”“嗤啦~”。
孟陽整個人都傻了,“可,可你之前分明……”
話沒說完,他先就回過神來:
是呀,白姑娘雖然戴著眼罩,可確實從未說過眼睛看不見,一切都只是自己先入為主的意思。
孟陽腦瓜中亂糟糟冒出許多念頭,忍不住又往人家臉上多瞧了幾眼,隱約明白了點。
也不知想到什麼,他卷起袍子窩在懷里,在白星前方不遠處蹲下,有點想要安慰,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因為白姑娘看上去什麼都應付得來,或許這些所謂的同情和安慰,于她而言更像是侮辱。
她確實不需要誰的憐憫。
短暫的震驚過后,孟陽已經被空前的驚喜所席卷,他既欣慰鄰居不必受盲眼之苦,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一點惶恐:
她,她愿意將從不肯示人的秘密展露給我呀!
這是多麼慷慨的信任。
世上還有什麼會比信任更珍貴、更沉甸甸的麼?
沒有了!
他蹲在地上,不住將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又從右腿換到左腿,抓耳撓腮的想著,迫切地想要找出點秘密來與對方做交換。
奈何白星只是低頭忙活,半點多余的注意力都不肯分出來。
孟陽等了半日,終于像下定決心一般鄭重道:“白姑娘,你問我呀。”
白星頭也不抬,手上動作不停,“問什麼?”
孟陽急切道:“什麼都行呀。”
你問我什麼都會說的呀。
白星終于勉強抬起頭來,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注視著他,良久,搖搖頭,重新垂下視線干起活來,“不想。”
把眼睛露出來是她的選擇,與別人無關;
同樣的,別人的過往如何,是否愿意主動吐露,也是別人的事情,與她無關。
啊?怎麼能這樣嘛!
孟陽沮喪地垂下腦袋,簡直比前幾年白吃人家的大柿子還要難受。
過了會兒,他又試探性地斜眼看過去,小聲道:“那我給你念話本聽好不好?”
請務必讓我做點什麼呀!
白星沒有拒絕,更像是懶得搭理。
但孟陽很高興:不拒絕那就是默許了嘛!
于是他立刻開始念話本。
說是念話本,其實是在背誦,因為對自己筆下流淌出去的故事,孟陽每一字每一句都記得清楚。
他講了個獵人救治狐貍,次年狐妖報恩的小故事。誰知聽到一半,一直沒動靜的白星突然停下手中動作,直勾勾看過來,“我經歷過。”
這可真是天大的緣分!孟陽立刻歡喜道:“真的麼?”
就聽白星繼續道:“我跟義父放生了落入陷阱的小狐貍……”
孟陽一個勁兒點頭,“是呀是呀……”
“然后第二年,它就帶著婆娘娃娃來偷我們辛苦養大的雞鴨!”美麗的異色瞳內突然流露出被背叛的憤慨,白星黑著臉,將匕首刀切豆腐般刺入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