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營帳內只剩下二人。
姜寧看著方承德唇角的血跡,剛想再次上前為其擦拭,就聽到男人虛弱的聲音響起。
“寧咳咳,大夫,老夫的身體如何自己清楚,你也不必咳咳忙活了,且坐在邊上同老夫說說話吧。”
姜寧抿唇,看著他喘著粗氣的模樣,眼底再次蓄起水霧。
她思前想后,終是決定坦言道:“方叔父,晚輩有一事欺瞞了您,還望您海涵。晚輩本姓姜,單喚一個寧字,不知何時起馬太醫師徒誤會晚輩姓寧,想著女兒身沒有化名在軍營不便,便由著此名諱傳開了。”
方承德聞言,會意地扯出一抹苦笑,吃力地抬了抬手,似是在空中觸摸什麼,隔了一會才道:
“此事我方才聽你提及咳咳,是綰妹子嗣的時候便想到了咳咳,你與你的母親很咳咳,相似,但又有些許不同,她年少時陽光開朗,像極了咳咳混世小魔王,不似你這邊內斂沉穩……”
姜寧知道他是在回憶往昔。
將死之人都會經歷這一遭。
但她仍舊認真聆聽著,心中更是驚嘆記憶力永遠溫柔嫻靜的母親,曾經竟然也有那麼率真灑脫的一面。
方承德不在關注姜寧的反應,一心沉寂在自己的回憶中。
“后來邊境來犯,我跟隨你外族征戰滅寇,本想著咳咳,多掙戰功換來天子賜婚,不想在此之前她先遇良人。”
“方叔父……”姜寧不忍開口,長睫輕顫,劃過一道清淚。
“不必…為我難過……人各有命……我會去天上……保護你們……寧兒咳咳……我唯一遺憾的……還是對你外祖……他收我做義子,悉心教導我咳咳,培養我……而我如今無法為他盡孝咳咳……”
方承德激動起來,感官似乎都在緩慢喪失,“寧兒,日后…勞煩你,替我…多盡盡孝…”
姜寧聞言,當即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沉聲承諾道:“請方叔父放心,晚輩一定會連同您那一份一起孝順祖父的!”
方承德吐出一口濁氣,費力點頭道:“好…好孩子!你如今是大夫了,日后咳咳,要多救人,咳咳多行善事,叔父會在天上保佑你,咳咳一生平安順遂……”
姜寧哽咽著應下。
只方承德手背青筋暴起,眼球迅速充血,神色扭曲,極盡痛苦地開口道:“寧兒…叔父內臟好像……炸了一般,咳咳咳,翻江倒海,可否勞煩你……去配一副藥給我……就當送我最后一程……”
姜寧起身,手足無措,腦海里驟然想到那副藥,想著興許有用,連忙起身道:“方叔父,請您再撐片刻,我立刻去取藥!”
模糊的視線里瞧著少女身影消失,冷風從掀起的簾子闖入。
方承德費力抬手,虛空中似乎想要握住什麼。
卻終究如流沙逝于掌心,什麼也握不住。
他這一生,本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卻不想得遇義父,視他為親生,悉心教導,傾囊相授。
披掛上陣,斬下敵人首級,一戰成名,封侯拜相,一切榮光皆來自義父。
可惜,戎馬一生,本以為能戰死沙場,卻不想栽在了這區區鼠疫之上。
心中唏噓夾雜著遺憾,讓方承德胸悶氣短,再次噴出一口鮮血。
少時遺憾已經過去,年少的喜歡此時也煙消云散,臨終得了她的后裔送終,方承德心口積壓多年的執念,在這一刻也得到了成全。
方承德抬手擦拭掉嘴角溢出的血跡,吃力地撐著身體起身,然后涼涼踉踉蹌蹌得走到了桌邊。
強撐著青筋腫脹的手,搭在桌面的一角,接著燭光閃動的火光,彎腰從桌下拿出幾壇前些日子顧時年給他送來的好酒,眸光逐漸堅毅,似是下了什麼決心似得,強行提了一口氣朝著營帳外喊道:
“來人!”
伴隨著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名守衛掀開簾子,匆忙跑了進來,朝著他詢問道:“方將軍有何吩咐?”
“咳咳。”克制著喉嚨里火辣辣的刺痛感和涌上的腥甜,方承德半撐著桌子,借了幾分力氣道:“寧大夫替我去取藥了,你們去幫幫她。”
守衛與方承德對視了一眼,面露猶豫道:“可是馬太醫吩咐……”
方承德聞言眸光一冷,厲聲呵斥道:“放肆!我咳咳是將軍,還是他是將軍,怎的咳咳,我這才剛病倒命令就沒用了?”
守衛聽到他的話連忙跪下請罰,然后得了方承德的催促才匆匆離帳。
察覺到營帳外腳步的遠去,方承德撐著最后一口氣,將裝有烈酒的罐子全部打碎,揮手將燭火打落在地。
火勢如春雨后的竹筍,頓時在營帳內燒開,接著風勢轟然蔓延開來。
火光中,方承德彎著腰,用盡全身力氣撿起一塊碎掉的瓦片,仰頭將瓦片中的酒一飲而盡,笑容如征戰沙場大獲全勝一般爽朗。
“好酒!”
第92章 巧舌如簧
時年侄兒,來我墳前祭拜之時,也算我履行與你的約定了。
高大的身軀被沖天火光湮滅。
……
姜寧出了營帳就覺得心口慌亂得厲害,腳步不由得加快,剛至灶房,似有所感一般,心口慢了半拍。
姜寧回過頭,只見方承德營帳方向,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手中的藥碗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姜寧愣怔地看著那個方向,久不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