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掌教他老人家到底曉不曉得這事有多嚴重?”
曲陵南滿懷遺憾地看著藥涂下去,孚琛腫成豬頭的臉又恢復昔日白凈,隨口回道:“有什麼嚴重的,左律打著打著跑了,左元宗那老東西不敢跟孚琛叫板,我就把孚琛帶回來了。”
“啊?就這麼簡單?”
“是啊,”曲陵南道,“隨后他就成了這幅死樣子,好像一點靈氣都沒有了,這算修為跌至練氣期?不對,練氣期也有靈力,他這是回到凡人了。”
云埔童子手一抖,拿在手里的玉瓶險些跌個粉碎。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誰沒靈氣?誰變回凡人?”
“你老了耳背啊?”曲陵南奇怪地道,“我說得很清楚了,是孚琛。”
云埔童子將手里的玉瓶一拋,整個人跳下云端,用十個手指頭搭上孚琛的脈門丹田等處,過了好一會,臉色慘白,冷汗涔涔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麼完,”曲陵南詫異地道,“孚琛先前練的功法已險些走火入魔,散去正好,省得以后要遭天譴散功而死。至于他變回凡人有什麼問題嗎?凡人能做的事可比修士多。難不成瓊華會不給他飯吃?會把他趕出門派?”
“你胡說什麼。”
“那你憂心忡忡作甚?”曲陵南想了想,認真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他自高位跌下,周圍人微妙捧高踩低。那好辦,若你們門派有弟子欺侮他,不愿照看他,便將他送到我涇川古寨吧,我們寨子里都是凡人,有我在,總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云埔童子抬起頭,問:“你不恨他了?”
“我恨過嗎?為何人人都覺得我該恨他?就算我恨,與我撿他回來也不矛盾吧?”曲陵南奇怪地反問,“今日若易地而處,換成你沒靈力面臨一門派的人嫌棄,我也會把你撿回去養活你的。
當然你還喜歡亂煉丹,那是比較廢靈草,那我需再想想……”
她話音未落,云埔已經撲上來怒道:“小丫頭片子找揍呢是不是!”
四十二 百年身
最終云埔揍不到曲陵南,曲陵南也再無法扇孚琛的耳光。
她對此稍感不滿,然這念頭也不過一閃而過,隨即便不再停駐心頭。對她而言,經年壓抑堆積的郁悶煩躁,過往無法宣之于外的難過感傷,隨著啪啪幾聲耳光脆響,似乎才真的放下了。
從知道孚琛利用她對付左律的那天開始,她便強行斷了對孚琛的執念,這些年又開始修煉青玄功法,略有所成,隨著功力越深,她卻越發明白,自己對問仙求道一事,并非真的毫無掛礙。
她是能做到慧劍斬情絲,然而在她內心深處,終究還是存了一絲不甘。
她以為是自己道心不堅才會如此,她有困惑,有迷茫,也會想為何孚琛要如此待自己,也會想若能重來,或者避開這個人,就在那山野中終老此生沒準更快活些。
然而當瓊華有難,孚琛有險,她仍然選擇回來;當左律與孚琛決斗雙雙重創,她仍然不忍心,禁不住出言點化,又禁不住出手相救,一劍斬心魔。
她以為自己悟性低下,這會這麼拖泥帶水。可那幾下耳光提醒她,原來她是不甘。
而這一絲不甘,有什麼好恥于不承認?它如斯真實,直擊內心,它提醒她,她仍然是一個人,一個凡人,一個會堅忍會果敢,也同樣會軟弱會猶豫的凡人。
承認自己不過是個凡塵女子,那有什麼好羞愧的?
這才是修煉的根本,若連正視自己內心的人性都無法做到,若連正視自己作為人的缺憾都無法做到,那她與那些蠅營狗茍,一心想殺人奪寶的普通修士又有何區別?
《瓊華經》中曾言:人性惟危,道心惟微,這八個字以前曲陵南不懂,但今日她忽而明白了,從來沒有一條修仙的坦途能令你扶搖直上,心志堅定只是第一步,道心堅忍只是第二步,而見性思微,心性相融才算真正問道于天地。
曲陵南站起來,忽而覺得四下空明,廣闊到無邊無際,遠處,天地連線的那一處,有絢麗的晚霞在燃燒。
她仰頭清嘯,嘯聲清朗回旋,久久不絕,無數珍禽噗噗飛起,向著歸巢嘰嘰喳喳奔去。
遠處,有內門弟子駁劍飛行,有外門弟子掃灑庭院,有女弟子相邀嬉戲,有男弟子勤學苦練。
有長者講經,有少者侍立,有道童磕磕絆絆地汲水,有丹童戰戰兢兢地守爐。
這便是人世間。
這便是她活在其中,總是要有缺憾的人世間。
一種對生的感動霎時間油然而生,曲陵南忽而雙目濕潤,在她有所意識前,一滴眼淚已順著臉頰流下。
有一雙手伸過來接住,那雙手指骨修長,宛若白玉雕琢,美輪美奐。
曲陵南透過淚眼看過去,卻見孚琛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默默地守在自己眼前,伸手接下自己的眼淚。
曲陵南眼睛一眨,淚滴落下,晶瑩無暇,透過淚眼,她看到孚琛目光清亮柔和,內里有滿滿的情感,卻又全部歸于沉默。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在懷里的儲物袋內摸了一會,摸出一條灰撲撲的絲帶,上面帶有隱隱的金色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