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他莫名想起自己這麼多年兢兢業業,恪守瓊華主峰大弟子的職責;從來盡忠職守,中規中矩。他一直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符合瓊華中正沖和的宗旨,就連掌教師尊對自己也親厚有加,雖無掛名在瓊華十二峰哪位峰主之下,可卻是掌教真君親自指點,畢璩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只待金丹得成,也定能躍升為一峰之主位。
可突如其來的,他忽而問自己,今日若渡劫的人,是自己至親的師長,是自己摯愛的伴侶,他可能如曲陵南這般說一句,我能替他擋?
畢璩沮喪地發現,他恐怕做不到這點。
云曉夢是他千挑萬選的雙修良配,她相貌出眾,天賦一般卻勤學苦練,進步神速。兩人相處之時,云曉夢知情識趣,柔情萬端,他心里極為滿意。可是若云曉夢渡劫有難,他畢璩能做的,大抵是如這玄武大陸千萬的雙修道侶那般,替她尋助劫法寶丹藥,替她尋渡劫勝地,替她掠陣護法。
可他不會以身擋雷,替她去死。
所謂道侶,更多的是求長生路上兩相得宜的伙伴,與之民間愚夫愚婦自有不同。若一人不幸中途隕落,另一個人固然會遺憾傷心,可他們心里都清楚,生死也是歷練的一種,犯不著肝腸寸斷,悲痛欲絕。
可話雖如此,畢璩卻不由得羨慕那位文始師叔,明知不當,卻忍不住羨慕他。
他想,若今日渡劫的人是自己,能得掌教護陣已是天大福分,但最多最多,也就是這樣了。
畢璩忍不住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曲陵南不知想到什麼,也嘆了口氣。
兩人四目相對,小姑娘搶先問:“畢師兄,你是否非要那個云曉夢不可?”
畢璩一呆,道:“此話怎講?”
“你先回答我。”
畢璩心里涌上一陣躊躇,低聲道:“這事與你何干。”
“自然與我有干系,我說與你聽啊,”曲陵南認真地一樣樣掰扯,“今日比試場上,我若不是瞧著你的面子就不會手下留情,我不手下留情了,就不會被她偷襲傷成這樣,我若不傷成這樣,則我就能飛去替師傅擋閃電。”
畢璩瞥了她一眼,問:“然后呢?”
“然后,若我飛去替師傅擋閃電,則師傅勝算就大了幾成。”曲陵南認真道,“我適才想了想,若師傅挨不過這關,白白死了,我該找誰算賬去。想來想去,頭一個就是那個云曉夢。”
畢璩奇異地發覺,自己聽了這番謬論卻無往常那般生氣,而是同樣好奇而認真地問:“說句大不敬的,假設你師傅隕落,那也不能算曉夢害的,假設你真能替你師傅擋劫,那也未必保他平安,師妹,你這麼算帳有問題。”
曲陵南振振有詞道:“那又如何?老天爺的公道算到每個人頭上也會缺斤少兩,我的意思就一個,我師傅要死了,她活不了,你若非要攔著,我連你一塊收拾。”
她似乎覺著這話有些太難聽,又換了種口吻道:“師兄,我是為你好,那娘們不是好東西,你配她太富余了。換個好姑娘,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畢璩莫名其妙地想笑,事實上他也笑了,他正待說什麼,忽而空中一聲厲響,繼而山崩地裂,轟隆聲不覺,有人驚呼道:“不好,浮羅峰塌了!”
全部目睹現狀的修士們均呆住了,從沒人渡劫能引天劫到劈塌一座山峰。
雷劫與渡劫人心中欲念息息相關,文始真人怎會有這麼大的魔障?
畢璩慌忙站起來,祭起飛劍就想飛去一探究竟,耳邊聽得曲陵南焦灼地道:“畢師兄,帶我去。”
畢璩猶豫了下,曲陵南已然強撐著支起半邊身子,咬牙道:“帶我去!”
畢璩暗嘆一聲,長袖一卷,將她卷入懷中,一躍而上飛劍,御風而行,匆匆往浮羅峰飛去。
此時天劫已畢,空中密云散開,藍天如洗,瓊華一派安寧。
浮羅峰塌了半邊,遠遠看去,只見碎石嶙峋,殘垣斷壁之下哪有什麼人影?空中四面八方飛來不少修士,均來探看這千年難遇的凝嬰渡劫,到底成功了沒有。
曲陵南睜著眼一眨不眨,她心中甚至沒有焦灼悲痛,她只是茫茫然地想,師傅,你還許多許些話沒兌現,若你就這麼去了,我可往哪尋你?
十方世界,大千三千,我可往哪里尋你?
小姑娘胸口一痛,一口血噴了出來。
十六 元嬰成
好好一座山清水秀,疊翠峻奇的浮羅峰,此刻千瘡百孔,樹倒屋塌,峰頂巨石被整塊劈下,直直插入地面,砸開深深裂縫。遍地碎石,滿目蒼夷。
曲陵南認出那邊被巨石壓倒一半的屋子,正是她初初至瓊華派小憩之所。那時候,小小的女孩兒一睜眼便是萬仞高峰,她還以為自己不知不覺成了仙。
彼時師傅說什麼來著?
他伸手打了一下她的頭,笑罵,小丫頭看呆了?這便是瓊華派了。
曲陵南從畢璩懷里掙扎起來,畢璩怕她掉下飛劍,只得御劍下行,停到地上。曲陵南顫巍巍地踏出兩步,茫然四顧,忽而提氣勉力強行,渾然不顧自己受傷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