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旁的,既然盛煜翅膀硬了自有主張,他也懶得再管。
仗著玄鏡司的周密,言辭也頗直白。
盛煜看罷后也沒跟往常似的燒去,而是去尋魏鸞。
數月清閑,闔家融融,在初春爛漫的郊野里,許多從前竭力掩埋的塵封舊事,也順其自然地吐露。魏鸞原就猜出了他的身世,聽盛煜親口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感受。眼睜睜看著父子倆隔著百里賭氣,盛煜巋然不動,永穆帝步步退讓,不由失笑。
從前入宮,那兩人尊卑分明,各自肅然,相處時唯有君臣之態。
如今,倒有些許朝堂之外私情的味道了。
只是沒想到,永穆帝那樣一言九鼎、威重毅然的人,竟也會敗給盛煜的拗脾氣。
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遂收拾行裝,踏著明媚春光啟程回京。
……
盛煜抵京次日,永穆帝在早朝上頒了道詔書。
詔書頒出,舉朝嘩然。
里頭說,玄鏡司統領兼中書侍郎,在討伐章氏叛賊之役中立有奇功的盛煜,并非盛家子嗣,而是皇帝的庶出長子,由當時的東宮滕妾所生。出生之日,因情勢危殆險些喪命,為保周全,暫寄盛家撫養,終成朝堂棟梁之才。
今海內升平,逆賊盡誅,盛煜功不可沒,特頒旨封王,曲園賜為王府。
為堵群臣之口,永穆帝還備了兩樣東西。
先帝密旨和皇室宗譜。
密旨是先帝親書,備述此事經過,寫明永穆帝的長子寄養于盛聞天膝下,實乃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待天下太平,撥亂反正之日,宜昭告天下,復其皇室子嗣身份,追封生母。
皇室宗譜則是佐證。
盛煜出生后很快“夭折”,永穆帝悲痛之下得先帝授意,遂以暫不追究作為退讓,換得太后與皇后首肯,將孩子記在皇室宗譜上,待周年過后再記其亡故,至少留得痕跡,連同盛煜的生母也添上一筆。章太后自知理虧,加之孩子既死,記一筆也無妨,便答應了。
到得周年,掌宗譜之事的榮王奉先帝密旨,只虛應章氏,并未真的抹去。
而章氏篤定并無后患,也從未留意。
這些年里,宗譜上陸續添丁,悉由榮王親自操持,亦未露出馬腳。
如今宗譜翻出,久在田園的榮王親自作證,有先帝的親筆密旨,又是永穆帝金口玉言,誰還敢質疑?滿朝驚愕之際,許多人亦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盛煜為何年紀輕輕便格外得圣寵,身居玄鏡司和中書要職,對章氏步步緊逼,權柄直逼東宮。
驚愕過后,又賀永穆帝和盛煜父子團聚。
滿朝笑容恭敬,唯有梁王笑不出來。
他的心里只有痛悔。
當初盛煜被破格擢拔為中書侍郎時,他與淑妃皆以為是永穆帝為驅使盛煜而給的甜頭,以至于盛煜戰勝回京后忽然遠走,數月不歸朝堂,他也以為是鳥盡弓藏,卸磨殺驢,遂按兵不動,甚至暗自竊喜。
誰知道,如今竟會來這麼一出?
但痛悔又能如何?
別說是他,哪怕是久在宮闈的淑妃都猜不到盛煜還藏了另一重身份。而今兩人皆是庶出,同樣居于王位,盛煜有重權在握,在斬除章氏時立下赫赫功勞,永穆帝處心積慮地栽培器重,帝心偏向哪里,不用想都知道。
梁王的東宮之夢如同泡影般,被這封詔令戳得霎時破滅。散朝后匆匆去椒香殿,乍聞消息的淑妃不敢置信,仿佛被雷劈了似的,驚愕過后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曲園里盛煜倒是穩得很。
詔令既出,王位和前程倒在其次,于他而言,最要緊的事仍在宮里。
這日早朝過后,父子倆齊往冷宮而去。
正是暮春,皇宮各處繁花如簇,蜂圍蝶繞甚是熱鬧。冷宮外的荒草亦瘋狂生長,明媚春光里生機勃勃,便連囚禁廢后那座院落里的樹都葳蕤繁茂,綠蔭參天。
父子倆徐徐走近,內侍恭敬推門。
陽光照在殘破的地磚,明媚得耀眼,角落里有貓竄過,不知是何處養的,矯健利落。
而正殿門口,章氏卻死氣沉沉。
跟上回永穆帝來探時那樣,她獨自坐在門口的陰影里,怔怔望著廊下繁密的樹叢。那張臉卻消瘦得厲害,原本保養得如同黑緞的頭發早已花白枯燥,加之瘦得顴骨微突,皺紋更深,無神的雙眼如同魚目,一眼望過去,只覺雞皮鶴發,幾如七旬老婦。
融融春光的強烈映襯下,更覺暮氣沉沉。
院門響動,她瞇眼望了過去。
瞧見永穆帝,章氏的神情并無波動,目光掃見盛煜時,她的身子卻猛地一顫。自打宮變之后,她就沒再見過盛煜,但她記得那夜盛煜飛劍刺向太后胸口,記得他的劍尖洞穿周令淵肋骨,將章氏打得措手不及,亦徹底斷送她的榮華之路。
舊恨涌起,她死氣沉沉的眼底浮起恨意,扶著門框猛然起身。
因久坐疲弱,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
這般虛弱蒼老的姿態,跟從前的作威作福、陰狠惡毒判若兩人。
盛煜眼底浮起冷嘲。
走近殿門時,聽見章氏嘶啞的聲音,“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