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盡于此,意思已十分明顯。
盛煜臉上沒半分波動,只拱手道:“臣只想為鸞鸞討得公道。皇上春秋正盛,膝下亦有威望頗高的皇子,臣德行不足,恐怕有負所望。便是連曲園,皇上亦可收回。臣未必有能耐護住天下,卻會誓死護住身邊人!”
說罷,徑直告退出殿。
那神情里分明是藏著隱怒。
永穆帝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氣結在原地。
沒多久,兩道消息前后腳送到了御前。
其一,盛煜以有要事詢問為由,前往獄中探望長公主,逗留了半炷香的功夫。他離開后,獄卒回去鎖門,卻發現長公主已然氣絕于地,滿面驚恐,頸間有極深的兩道指印。
其二,盛煜將玄鏡司諸事交予趙峻,丟下中書侍郎的印鑒,攜妻女去了梁州,歸期未定。
兩件事皆是先斬后奏,沒跟他打半聲招呼。
永穆帝聞訊呆住,半晌才氣道:“當真是朕太寵著他,竟如此放肆!”然而,氣怒過后卻也不曾追究,只命人以長公主病逝為由,不太張揚地下葬。
等喪事畢,臨近年關,仍不見盛煜回京,忍不住派人去召。
……
百里外的梁州,盛煜聞召之后,卻未回京,只管帶著魏鸞和小阿??在梁州的一處郊外別苑里安穩度日。他早年曾在梁州待過許久,為起居方便,置辦了這處宅邸,雖空置數年,也絲毫不及曲園寬敞華貴,住著卻仍舒適。
院外灑掃之事,多年來都有管事安排,無需費心。
魏鸞帶了染冬、抹春、洗夏和畫秋照顧起居,外加奶娘抱著小阿??,盛煜則只帶了盧?U兄弟,足夠護衛安危。
凜冬嚴寒,卻絲毫不影響融融之樂。
盛煜自打記事起,便每日修文習武甚少有閑暇,后來進了玄鏡司,更是忙得陀螺似的,一年到頭都難得清閑。有手握雄兵、樹大根深的章氏虎視眈眈,他也時刻緊繃,不敢有絲毫松懈。如今章氏被連根拔起,剩下個章皇后囚禁在宮里,算賬猶如探囊取物,不足掛齒。
懸在頭頂的重劍挪去,盛煜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嬌妻稚女在側,更令人沉溺。對于永穆帝的威脅,盛煜亦安之若素。
自幼磨礪,二十余年冷厲殺伐,他費盡心思的步步逼向章家,拿著性命數次冒險,為的不是那至尊之位。他所求的,只是扳倒章家。
于公是斬除國賊,令朝堂清明。
于私是報仇雪恨,告慰亡母在天之靈。
除此而外,永穆帝若有心傳位,稍許瑕疵不足掛齒,盛煜也愿意擔起重任,就著兩代帝王筑牢的根基,求個太平盛世。否則,梁王雖沒有殺伐決斷的手腕,卻不是周令淵那等偏執猶豫之人,有兩位相爺坐鎮朝堂,想來也不會成為昏君。
盛煜對此甚為坦然。
乃至于永穆帝數回命人來召,都充耳不聞。
內侍數次無功而返,永穆帝最初還微怒沉目,后來漸漸就生不起氣來了。
在章氏傾塌前,宮廷內外,他與盛煜擺出的唯有君臣姿態,心中亦時刻提著這根線,免得被誰窺破。而盛煜亦恪守為臣之道,在內在外,皆無半分越矩。如今禍患已平,威脅盡除,他如此做派,倒有點賭氣的意思。
尤其是他拋下玄鏡司和曲園,帶妻女在僻靜處過著近乎隱逸的日子,是他二十余年艱難前行后,難得的散心時光。
細想起來,這也是故意做給永穆帝看的——
他就是護著魏鸞,枉顧帝王不可太過重情的告誡。他就是看重妻女,寧可舍棄錦繡前程。屢屢開口沉不住氣的是皇帝,他在桃花源里浮生偷閑,能奈他何?
永穆帝窺破這小心思,幾乎氣笑。
但他確實不能奈何盛煜。
兩代帝王勵精圖治,固然打下了牢靠的根基,要將章氏連根拔起,卻也須有盛煜這般鐵腕決斷、膽識出眾的人做斬敵的利劍。這場拉鋸般的爭斗持續了太九,肅州的戰場固然聲勢浩大,真正挖空章氏根基的,其實是興國公、鎮國公的倒臺,和太后的功敗垂成。
這些事里,盛煜的功勞不言而喻。
論才能、手腕、功勞,普天之下,無出其右者。
盛煜有驕橫的底氣,亦有從不折腰的骨氣。
更何況,永穆帝哪忍心真的強硬壓他?自幼喪母,流離民間,拿著性命拼殺出這條血路,除去臥榻之側的猛虎,他這一路負重前行,太辛苦、太隱忍,亦太懂事。以至于永穆帝自己都忘了,盛煜還是個血氣方剛、心高氣傲的男人。
他這半生,皆為朝堂浴血而行。
鐵石心腸的威冷之下,心底深藏的柔軟,恐怕就只有曲園的妻女。
如同帝王心頭的那抹月光。
永穆帝撐到仲春,終于讓步妥協。
遂親自寫了封手書,命趙峻親手交給盛煜,比起先前口諭和密旨里正兒八經、半遮半掩的言辭,這封手書也更像是家書。也因此,信中的態度頗為和軟,甚至帶了幾分不耐,說他年事已高,一輩子殫精竭慮,想早點享享清福,讓盛煜盡快回來承襲家業扛重擔,少鬧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