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數月別離,又熬過了魏鸞被擄后的凄苦時日,對盛煜的印象早就淡了。
她微微歪著腦袋,懵懂地打量著這張陌生的臉。
而后身子一轉,兩只小手伸向魏鸞。
分明是要娘親來抱。
魏鸞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卻也沒去抱她,只柔聲道:“這是爹爹,阿??不認得了嗎?”
小阿??仍是茫然,倒也沒哭。
打量了片刻,大概覺得盛煜下巴上的胡茬有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被扎了之后嫌棄地皺皺眉,努力往魏鸞懷里鉆。盛煜可不甘心被女兒嫌棄,眉頭微挑,一手托著她小屁股,一手扶背,伸臂將她舉高高。
小阿??可沒玩過這個,眼睛瞪得溜圓,兩三回后已眉開眼笑。
等抱廈里晚飯擺好,父女倆已玩得其樂融融。
……
這場雪斷續下了整個日夜,壓斷不少樹枝。
等隔日天暖雪融,鄭王掛帥的凱旋軍隊亦抵達京畿。永穆帝自打懂事時便被章氏的陰影籠罩著,父子倆忍辱負重勵精圖治,如今終將懸在皇位頭頂的那把劍徹底斬斷,圓了先帝夙愿,豈會輕描淡寫?
除了立時遣使北上,犒勞此次參戰的兵將外,又算著時日,安排梁王親自率群臣在宮外迎接凱旋的兵將,由時相親自宣讀封賞的旨意。
盛煜出征時是與常李兩位將軍同行,這等場合自然不能缺席,遂悄然出了城,隨同大隊人馬一道回京。朱雀長街兩側,聽聞王師回京消息的百姓人頭攢動,皇宮外亦有群臣著朝服相迎,梁王居首,華服玉冠,風姿端貴翩然。
盛煜策馬走在常元楷后面,一貫的冷硬巋然。
待盛大的封賞之典畢,永穆帝又單獨召見幾位率兵之將,一番激賞言辭后,讓鄭王、常元楷和李慈先行回府團聚,明日率部將入宮領宴。而后,單獨留了盛煜在案前,細問一些無法在奏折里詳述的事。
譬如周令淵的死,譬如章孝溫的死。
玄鏡司重傷章孝溫后,迅速在肅州傳開消息以動搖敵方軍心,盛煜亦密奏了周令淵被射殺的事。喜訊與噩耗接踵而來,永穆帝拿到奏折時,在麟德殿里獨自坐了整夜,于萬籟俱寂中將周令淵短暫的一生暗自回想。
待次日天明,仍如常上朝。
心中悲痛、愧疚、遺憾,萬種情緒交雜,卻無人可訴,亦無處表露。
唯有此刻,瞧著盛煜挺拔峻整的身姿,想起死在涼城又被章孝溫扔去亂葬崗的周令淵,老皇帝眼角濕潤,鬢邊花白。但痛惜亦無濟于事,在周令淵選擇逃離宮廷時,永穆帝早已想過這般結局,卻也只能徒留遺憾。
他這輩子,遺憾的事其實很多,卻都無從避免。
所幸苦心栽培的盛煜不負所望。這讓永穆帝甚為欣慰。
君臣倆就著清茶密談,到了末尾,永穆帝不免又提起魏鸞,說盛煜孤身闖入涼城,實屬危險之極。哪怕玄鏡司拿出了讓人喜出望外的戰果,為女兒鋌而走險的事亦不可取,叮囑盛煜往后務必穩重行事,不可因兒女私情而輕率冒進。
盛煜聽了,不置可否。
倒是就勢話鋒一轉,道:“鸞鸞被章氏所擒,皆因長公主肆意妄為。兩軍交戰正酣,她在背后謀害將士家眷,更將鸞鸞送到敵營之中,讓章孝溫捏到把柄,不止是動搖軍心、居心惡毒,更可視為通敵之罪。
聽聞皇上將她囚于獄中,不知會如何處置?”
這問題讓永穆帝有些頭疼。
換了旁人,這等惡行砍頭一百回都不夠。
但長公主畢竟是先帝親自托付在他手里的,通敵又非蓄意而為,他先前數番斟酌,終是沒能痛下殺手,只在痛斥責打后關在牢獄中,欲令她在獄中終老。更何況,此事皆因魏鸞而起,私心里,永穆帝雖沒想過拆散夫妻,卻仍不愿坐視盛煜感情用事,混淆公私。
在得知盛煜為救魏鸞而冒險時,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那不是他期待中繼位之君應有的行事。
此刻,聽盛煜問及,永穆帝自知此事做得不夠決斷,只問道:“依你看,當如何處置?”
“斬殺。”盛煜答得干凈利落。
永穆帝微愣。
盛煜抬眉瞧著他神情,心中已是洞然。
先前的猜測被證實,原本君臣和睦的氛圍也在無形中變得僵硬。
他垂眸掩住不滿情緒,只道:“臣知道,皇上是顧念兄妹之情,覺得為鸞鸞而殺長公主不值。但鸞鸞是臣的妻子,不論身在何位,都不可能坐視妻子遭辱而無動于衷。皇上若不肯殺,臣斗膽,親自去牢里殺。”
話到末尾,語氣已是冷然。
永穆帝面露驚詫,明白盛煜這全然是為私情,面色微沉,“朝堂自有律法,不可任性!”
“皇上若覺此舉忤逆,盡可隨意處置。”
盛煜徑直站起身,語氣篤定。
這般姿態,顯然是心意已決。
永穆帝皺了皺眉,“章氏既去,朝堂上禍患斬除,朕一生勞苦,該做個太上皇享清福了。而至于這天下,”他頓了頓,直白道:“朕極屬意于你。但身為人君,因私廢公是大忌,亦不可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