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于她,哪怕早就想過這樣的場景,真到了這時候,心底的難過卻還是如潮水涌來。
眼淚不期然涌出,溫熱滾落。
周令淵瞧見了,想伸手幫她擦拭,卻克制著沒動,只勾了勾唇角,柔聲道:“別哭啊。你們出了都督府,會有人在外面接應,拿著令牌逃出去后定要小心。回到京城多陪陪長寧,你們倆……都該好好的。”
暌違已久的溫柔,在他因朗州之事而變得陰冷后,魏鸞已許久不曾領會。
而此刻,依稀是少年時的平靜溫和。
魏鸞緊咬著嘴唇,眼淚落得更兇。
周令淵卻折身而出,沒再耽擱片刻,唯有夜風寒冷,送來他催促的聲音——
“快走!”
魏鸞追出去,只看到他大步而去,融入夜色的背影。
……
出都督府的路對魏知非而言并不算陌生。
在肅州軍中待了這麼些年,他回京城里敬國公府的機會屈指可數,來都督府卻是家常便飯。少年頑劣時,更是跟章維一道將這座都督府的犄角旮沓都鉆了個遍,如今故地重游,自是熟門熟路。
這座后院太廣,從前那些隱蔽的角落與通道依然如故。
戰事當前,沒人能料到他會悄然潛入涼城,更無暇修補那些藏著的破綻漏洞——或許連章維都已忘了,這座重兵把守、無人敢造次的府邸里,其實還有那些小路。
魏知非心神緊繃,帶著魏鸞悄然潛出。
院后巷道幽靜,兩人迅速走過拐角,閃身進了街巷旁的民居院落。據周令淵所言,薛仁為打消章氏疑惑,帶商隊進城后便一直在衙署那邊打轉,外頭院落里備有馬匹和軍士裝束,可供逃命所用,即使出點小岔子,也會有人設法掩護。
魏鸞推測里頭應是夏氏。
果然,輕輕敲門后,門縫里有人看了一眼,迅速從內拉開,站在里頭的是夏氏那張其貌不揚卻頗為親切的臉。這樣的安排,著實讓魏鸞踏實了許多,才想低聲招呼,余光卻瞥見幾步外一道身影。
電光火石間,有種極熟悉的感覺涌起。
魏鸞不自覺望向那身影。
而后,她整個人都輕顫了下。
月黑風高,滿院漆黑,男人站在甬道上,一襲黑色的披風將頎長挺拔的身姿盡數包住,卻如山岳巋然。夜色籠罩在他的臉,將冷硬的輪廓鍍得模糊,那雙眼卻深邃而清炯,像是伏在暗夜里的猛獸,卻讓魏鸞心頭狂跳。
驚喜洶涌而起,她撲向盛煜懷里。
盛煜張開了雙臂,迎上前將她穩穩接住。
他已有許久沒見到她了。
離別時還是帝都余熱未盡的秋,轉眼卻成了北地凜冽如刀的寒冬。冷厲殺伐之中,曲園里嬌靨巧笑的母女是藏在心底深處的溫柔,可供他閑時夢中回味,卻在得知魏鸞被擄走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連日擔憂牽掛,如今終于見她安然無恙。
盛煜低頭重重吻在她眉心,用力收緊雙臂,像要把她揉進身體里似的。安靜中唯有乍然重逢的激動情緒翻涌,盛煜的目光黏在玉冠下妙麗的眉眼,原本冷肅如寒冬臘月的臉上不自覺地稍露柔和神情,低聲道:“我來晚了。”
魏鸞沒說話,只緊緊抱著他。
先前的淚痕已然吹干,心底積壓的萬般情緒皆被巨大的驚喜吞沒。她貼在盛煜的胸膛,貪婪地沉溺在男人熟悉的氣息里,片刻后想起身在敵營,才收斂狂喜,抬頭低聲道:“夫君怎麼也來了?”
“多個人,穩妥些。
來——”
他牽起魏鸞的手,帶她進了屋中,摸黑取了早就備好的盔甲,丟一套給魏知非,而后幫魏鸞穿上。這盔甲是涼城傳信的兵士所用,瞧著硬邦邦的,魏鸞不會用,只管伸開雙臂,任由盛煜幫她穿上去擺弄。
原本籠在頭頂的陰云,在瞧見他時悄然散去。
隔著咫尺距離,她的目光在盛煜臉上逡巡,唇角笑意壓不下去。嫁進曲園已有三年,她曾對盛煜畏懼忌憚,曾為他提心吊膽,曾覺得夫妻倆前路黯淡,也曾害怕給他添亂,獨自去面對章家設下的陷阱。她總會隱隱害怕如前世那般孤立無援,須獨自強撐,艱難前行,所以不敢有半分松懈。
然而此刻,在這危機四伏的敵軍腹地,她卻前所未有的心安。
仿佛只要有盛煜在,便無可畏懼。
哪怕前路布滿了坎坷荊棘,至少有人會牽著她同行。他不會在朝堂的利弊權衡里舍棄他,不會因前路的兇險而心懷顧忌、駐足不前,更不會因頭頂上壓著皇權前程而讓她退居其次。他明知涼城里盡是恨不得殺他而后快的人,明知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卻還是闖入虎穴來救她。
魏知非若落入敵手,憑著昔日的袍澤交情,未必不能設法轉圜,鄭王也不會責怪他。
盛煜若敗落,卻必死無疑。
哪怕能夠脫身,往后永穆帝得知此事,定會雷霆震怒。
——皇帝的態度,夫妻倆其實都很清楚。
可他還是來了。
在肅殺凜冽的北地冬夜,悄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牽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