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緞做成的襁褓觸手極軟,比之更軟的是里面的孩子。
才生出來半天,她這會兒睡得正香。
那樣小巧而柔軟,仿佛稍稍用力都會令她不舒服似的。
永穆帝臉上忍不住泛起笑意。
周驪音出生時,他曾這樣抱過,只是彼時帝后貌合神離,他即使愛護女兒,心里也是五味雜陳。而此刻,心里卻都是歡喜——這是盛煜的骨肉,身上有他摯愛之人的血脈,二十余年陰陽相隔,還能留在身邊的彌足可貴。
他小心翼翼的抱著,要不是眾目睽睽,幾乎想親一口。
盛煜站在旁邊,神情亦柔和起來。
從今往后,他奔波歸來,會有母女倆在昏黃柔暖的燈火里等他,令人掛懷。而此刻,永穆帝難得的流露溫和,顯然也是念及舊事,心有所思。原以為時隔多年,永穆帝早已遠離舊事,卻原來仍有記掛,于是破天荒地微服來瞧初生的嬰兒。
遂試探道:“孩子尚未取名,可否請您賜名?”
“還沒取啊。”永穆帝果真思索起來。
盛煜在旁頷首。
其實是想過名字的,在魏鸞生孩子之前,夫妻倆就商議過,若是男孩該如何取名,女兒又當如何,想了好幾個,各個都覺甚好。不過,既是永穆帝親自來探,由他賜名會更好。只不知魏鸞……
盛煜瞧向自家嬌妻。
魏鸞坐在榻上,亦含笑道:“若能得長者賜名,是孩子求之不得的福氣。”
既是如此,永穆帝哪會客氣。他望著襁褓里的孩子,目光柔和,片刻后開口,道:“??。月宮皎潔,仙人所居。叫她阿??,如何?”
月色千古,照盡離人思念。
于盛煜,于永穆帝,在那個女人悄然湮滅后,這個小姑娘顯然寄托甚多。
而月中仙娥,也是女兒家極好的名字。
魏鸞同盛煜對視一眼,齊聲含笑謝恩。
永穆帝則抱著孩子仍不撒手,除了單獨賞賜的錦緞金帛外,又將個貼身玉佩塞進襁褓里。那玉佩的成色質地不算絕品,卻被皇帝多年來隨身佩戴,絕非尋常物件能比。于孩子而言,這顯然也是份殊榮。
再想想外婆的心意、祖母的心意、周驪音的心意和盛家眾人所贈,小阿??今日當真收獲極豐。
種種慈愛,魏鸞深覺欣慰。
作者有話要說: 受盡寵愛的小寶寶~
☆、堅決
襁褓里一團柔軟的小阿??令曲園暖意融融, 也讓永穆帝感慨極多。回到宮廷后, 他在麟德殿里獨自靜坐,摩挲那枚老舊的鎮紙。那是喬氏留給他的東西,自江南帶回京城,從東宮到麟德殿,一直伴隨左右。
這麼些年,永穆帝嚴令任何人不許輕碰。
鎮紙便擺在他手邊, 不染纖塵。
二十余年的手摸紙蹭, 鎮紙的邊緣早已磨得光滑圓潤, 也格外顯得陳舊。以如同那些久遠的時光,在漫長歲月的沖蕩下漸漸褪色, 卻又覺珍貴無比。手指落在微涼的鎮紙, 仿佛仍能觸到舊日時光, 江南溫軟的水畔柳下,她裙裾淡雅,盈盈立于畫舫,婉轉輕揚。
那時他還年輕,她亦是韶華妙齡。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她走進他的心里, 亦隨他走進險惡的東宮。
可惜,他終究沒能護住她。
彼時章家坐擁重兵,失地尚未收復,朝堂之上舊臣尚未歸心,百姓亦未從戰亂之苦里休養過來。他的母親與妻子肆意行兇, 為朝堂天下計,帝王與東宮卻不得不隱忍,甚至,他不得不走進那惡毒婦人的寢居,誕下皇嗣。
如今,壓在頭頂的陰云終于散去。
永穆帝起身,繞過高大的書架,目光落在那副掛在墻壁的寬大輿圖。河山萬里,四海太平,雄兵駐守的邊境足以拒敵于外,保住那道狹長的行商通道,唯一礙眼的,就只有肅州的定國公。
戰事在所難免,縱會艱險,結局亦能窺見。
而昔日作威作福的冷宮廢后,也會親眼看著她曾引以為傲的家族化為煙塵。
算起來,他已有許久沒見章氏了。
不妨去看看。
……
冷宮大多閑置,甚至生了荒草。
永穆帝這些年勵精圖治,于女色上不甚貪戀,加之章氏姑侄跋扈囂張,后宮里其實并無多少妃嬪。除了淑妃深得圣寵外,其余人多是為朝堂而添,清楚自身的分量,亦畏懼章氏的威儀,各自安守本分,便也極少甬道冷宮。
沒成想一朝,關進去的竟是皇后。
想來真是諷刺。
盛夏暑熱,哪怕前晌有薄云遮日,地磚仍被曬得發燙,走上去熱氣騰騰的。宮人擎傘遮蔭,永穆帝下了步輦,命把守宮門的侍衛開鎖,將隨從盡數留在朱漆斑駁的門外,孤身入內。里面殿宇空曠,門窗年久失修,唯有當庭的槐樹稍有生機。
站在甬道盡頭,他一眼就看到了章氏。
散發素衣,形單影只,坐在正殿門口的蔭涼里,正呆愣愣地望著槐樹。
風吹過庭院,發絲有些凌亂。
沒有成群的侍女伺候起居,沒有華服宮裝和貴重脂粉裝點門面,昔日雍容端貴的皇后威儀消失殆盡,只留下年近五十的枯萎老態。據侍衛說,她初到冷宮時,還會每日用心梳髻,不肯墜了昔日的端方威儀,而今看來,那點高傲的心氣終被漸漸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