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仗著軍權作威作福,等親眼看著百年基業毀于一旦,該是焚心挫骨之痛吧?
盛煜眸色冷沉,拂袖離開。
先去了趟玄鏡司,再去中書那邊,誰知今日時相抱恙,未來衙署。偏巧有件事要定奪,須與中書令商議方可,盛煜既已任了中書侍郎之職,想著此事不宜拖延,且不知時相病情如何,便得空時去了趟相府。
好在時相病得不重。
臘月里天冷風寒,各處衙署忙著收尾,中書也不例外。時從道原就上了年紀,連日勞累,昨晚深夜回府時受了風寒,今早便昏沉沉的沒能起身。好在太醫及時去調理,兩副湯藥喝下去,精神頭已好了些。
盛煜進去時,時相仰趟在榻上,背靠軟枕,腦袋上搭了浸濕的軟巾。
時虛白一身閑居的白衣,正侍奉湯藥。
見他進屋,忙命人設座奉茶,待將湯藥喂完,自退出屋子,連同門扇也掩上。
剩下兩位中書的頭領議事。
等商議完畢,已是暮色四合。
時虛白親自送盛煜出府。
冬日天晚,暮色漠漠,府里的廚房已飄起炊煙。自打從鄧州回來后,兩個男人已許久不曾照面。便是在章太后的喪禮上,時虛白也以身份低微自居,不曾到宮中露面,更未去出殯送葬。如今并肩而行,一個玄衣威重,端穩冷硬,另一個白衫飄飄,似在世外。
那是迥然不同的氣度,各有千秋。
途徑時虛白的院子,盛煜忍不住瞥了眼。
他清晰記得,那座書房的高架上,擺滿了卷軸書畫,其中不知多少幅有魏鸞的影子。時虛白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卻從未傳出婚娶的消息,在鄧州時,更是舍命相救——若當時沒有魏鸞在場,盛煜篤定時虛白不會?那渾水。
這男人分明還惦記著魏鸞。
盛煜卻拿他沒辦法。
若要計較,時虛白并未作出越矩之事,更是擺出了襟懷坦蕩的姿態,他受人之恩,師出無名。若置之不理,明知旁邊有人對自家妻子虎視眈眈,始終令人如鯁在喉——尤其是在魏清瀾造訪之后。
其實盛煜知道,魏清瀾那日是胡說八道,從魏鸞的反應就能瞧出來。
且以魏鸞的性子,絕不會跟外男牽扯不清。
但魏清瀾有句話卻始終令盛煜耿耿于懷——他是武人出身,慣于心狠手辣、定奪生死,在風雅事上終究遜色。而時虛白則仙風道骨,與世無爭,是書畫中的翹楚,名冠京城。
盛煜不介意魏鸞跟周令淵的青梅竹馬。
因他的姿容氣度、才能手腕,皆能輕易勝過周令淵,兩人擺在那里,魏鸞定會選他。事實上,從魏鸞最初吐露對周令淵并無他念,到她被困東宮時滿面歡喜地撲到他懷里,魏鸞的心意,盛煜早已看得分明。
時虛白卻截然不同。
盛煜生平甚少覺得能耐不及旁人,但時虛白的超逸心胸,確實非他所及。
這樣一個男人,對魏鸞情有獨鐘。
而魏鸞呢?
當初是迫于情勢才嫁給他,過后日久生情,亦有了子嗣。盛煜猶記得她不遠數百里追到朗州,從天而降時的驚喜。昔日克服心魔的妄念,早已成了護她一生的摯意,但他仍無從知道,倘若敬國公府未曾遭難,魏鸞仍是無憂無慮的公府明珠,在他和時虛白之間,她會選誰?
這種并無意義的假設,盛煜以前從來不屑。
但如今,他是真的想知道,在魏鸞心里他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若不是被曲園少夫人的身份系著,她是否還愿意跟他共度此生,在種種兇險陰暗里陪在他身旁,在每個平淡無奇的黃昏夜晚,點亮燈燭等他回屋。
畢竟他已捧出畫像,將深藏的情意給她看,魏鸞卻從未吐露過情意。
這念頭簡直成了魔障。
盛煜策馬回府,因無瑣事,徑直回了北朱閣。
燈燭初上,飯菜飄香。
魏鸞裊娜的身段藏在斗篷,正在院里瞧春嬤嬤她們掌燈,見他推門而入,綻出淺笑。而后入屋換了衣裳,到抱廈用飯,過后去梢間的小書房,隨便挑書來翻。這書房是魏鸞所用,大半個架子都被她的東西占滿,上頭除了書卷賬冊,還有盛煜給她的畫軸。
被她放在顯眼的地方,不染纖塵。
而桌案上,有他雕的沉香駿馬,有初成婚時因金豆之約而做的玲瓏精巧的檀木小架,還有她瞧著喜歡,從南朱閣搶來的石雕玩物。曲園里珍寶無數,擺在案頭的除了筆墨紙硯,卻都是與他有關的物事。
盛煜先前煩悶的心,忽而覺得舒服了稍許。
他半靠在書案,看她挑書的背影。
發髻高堆,珠釵蘊光,暖和的屋里她穿了件堆繡錦衫,背頸的弧度曼妙秀致。身孕尚未顯露,纖細的腰肢柔軟多姿。挑好書卷,她回過頭,不提防撞進男人深邃的眼睛,又是這幾日熟悉的目光,似含情注視,又像另有所思。
她將書卷遞過去,“瞧什麼呢?”
“今日去了趟相府。”盛煜接在手里,頓了片刻,才看似漫不經心地道:“碰見了時虛白。”
這名字蹦出來,魏鸞心中立時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