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樣瑰麗的星落如雨, 他都篤定皇位即將到手, 誰知道,竟會棋差一招?
能夠查到顧玄翎跟章家往來的,除了玄鏡司不會有旁人。亦可見盛煜獲罪入獄,盛家闔府絆在樂壽堂,皆是幌子,這件事從頭至尾, 都是盛煜在暗處密謀、設圈套!而他,就那麼毫無防備的闖了進去!
然后一夕之間從云端跌入污泥,曾屬于他的一切,悉被盛煜毀去。
周令淵恨不得將盛煜千刀萬剮!
幾番交手時盛煜囂張的舉動一幕幕浮現,洶涌的憤怒憎恨中, 他甚至沒想過永穆帝在這件事里的所作所為、所感所受。直到此刻永穆帝站到跟前,提起遠在京城外的周驪音,他的思緒才被迅速拉回。
昨夜父子隔窗問答,此刻不過兩步之遙。
周令淵忍著痛坐起身,散亂的頭發垂落,那張臉骨相清秀如舊,神情卻嘲諷而偏激,“父皇怎麼不問問自己,當初我若死在朗州,父皇會如何跟長寧交代?當初是父皇封了儲君,在我不懂事時就推到這個位置,如今也是父皇放任奸佞忤逆犯上,謀我的性命。”
“朕沒想要你的性命。”
“沒想?”周令淵冷嗤了聲,“倘若不是祖母顧念,迫使鎮國公退讓,拿庭州兵權換我的性命,父皇會完好無損地放我回京?被困在那座地牢時,我想過母后,想過長寧,想過鸞鸞,也想到過父皇,怕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們。那時候,父皇卻在謀我的性命。”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過來,憤怒之中,隱隱有幾分委屈。
永穆帝嘆了口氣。
“朕若真想要你的性命,何必費事去朗州?盛煜能闖進東宮忤逆犯上,刺殺又有何難?屆時朕膝下還有梁王和衛王,只要除了昭蘊,章家還能擁立誰?”永穆帝神情沉緩,運籌帷幄的天子威儀下,露出幾分無奈,“可你畢竟是朕的孩子。”
“朕確實想收回儲位,卻從未想過殺你。”
“朕總在盼望你能懸崖勒馬,像長寧那樣認清儲君的身份,明白太子的重擔。可惜你執迷不悟,勾結章家無異于與虎謀皮,你便是靠著他們登基,往后定也會被章家裹挾,前朝后宮處處掣肘。”
“章氏驕橫跋扈,尾大不掉,你身為儲君,原該助朕撥亂反正,卻明知他們的種種惡行,仍引為羽翼,可見善惡不明,是非不辨。為了保住章家和儲位,甚至情愿殺父弒君。當初太子太傅的教導,你終歸是沒放到心里。平心而論,你配不上這儲位。”
永穆帝的聲音不高,亦非責備的語氣。
然而那目光卻是沉甸甸的,如山岳萬鈞。
周令淵側頭避開,十指緊握。
好半天,他才低聲道:“我沒有旁的選擇,也沒有退路。將攥在手里的東西拱手讓人,我做不到。何況身在東宮,一切都不由自主,唯有坐到父皇的位子,才不必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被賜到別家,卻無能為力。”
這分明是怪他擅自賜婚的事。
永穆帝當初已同他剖析過利害,見周令淵并沒往心里去琢磨,沒再多解釋,只沉聲道:“就算坐上皇位,也有許多身不由己。太后今日如何對我,你母后將來也會同樣待你。”
說罷,起身拂袖,緩步往外走。
明黃衣角拂過桌角,永穆帝似是微晃了晃,伸手扶在桌案。
周令淵抬頭,望著他的背影。
二十年來,他無數次望過這倒背影,幼時只覺父皇君臨天下,威儀偉岸,如今卻能瞧見鬢邊花白的頭發,微微佝僂的脊背。宮變之后,父子之情徹底割裂,于公于私,永穆帝都不可能繞過逆賊,這或許是父子間最后的談話。
他心底涌起種極復雜的情緒,忽而開口道:“父皇!”
永穆帝駐足,回頭看他。
“兒臣還有一事相求。”周令淵悄然改了稱呼,臉上的偏執陰郁稍斂,帶了幾分懇求,“兒臣的罪已無可挽回,但昭蘊還小,什麼都不懂。他雖是章念桐所生,卻也是皇家血脈,懇請父皇能饒恕他。”
說罷,下地叩首,顯然是誠心相求。
永穆帝沒做聲,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而后只字不發地出了玉霜殿,命人請兩位相爺入宮。
……
周昭蘊的性命,永穆帝自然不會去碰。
這孩子雖生來呆呆傻傻的,卻是他的皇長孫,胖嘟嘟的一張小臉兒甚是可愛。且因周令淵夫妻感情不睦,剛出生時頗為周令淵所怠慢,自太子妃被廢后又失了母親的照拂,更是可憐。永穆帝瞧著他,總忍不住想起幼時的周令淵。
出身何其相似,好在他往后不會被章氏蠱惑左右。
永穆帝想起章皇后那張臉,皺了皺眉。
對于心狠手辣又暗藏野心的章皇后,他是深惡痛絕的。不過勝負既分,有些舊事尚未了結,他沒打算輕易放過,便頒了廢后的旨意,命人囚禁在偏僻冷宮,嚴加看守。而后將周令淵廢為庶人,另行看管,東宮的戍衛也被迅速調換。
待這些事都妥當了,隔日晌午,才報了太后駕崩的喪訊。
消息傳入曲園時,魏鸞正在跟盛煜堆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