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穆帝陰沉沉地看了眼,卻沒說話。
旁邊站著的貼身內侍趙恪陪了他半輩子, 猜得永穆帝的意思,只朝小內侍道:“退下吧。”說罷,請示般瞧了眼永穆帝,見那位頷首,便快步出殿。到得外面, 碰上殿前烏壓壓的人群,神情絲毫未變,只躬身道:“不知太后駕臨,有何吩咐。”
“皇帝呢?”
“皇上在殿里批折子。”
章太后似笑了下,神情陰惻惻的,“這等時候還有興致批折子,他倒是勤勉。既是他不肯出來,你便替哀家傳個話。皇帝一意孤行攪得朝堂不得安寧,著實有違先帝遺訓。走到這地步,擺在眼前就只有兩條路,要麼皇帝遜位,要麼兵戈相見,今夜須有交代。”
說罷,斜睨了眼趙恪,囑咐道:“如實轉述,不許漏半個字。”
趙恪恭敬應命,仍回殿中。
意料之中的兩個選擇,但聽在永穆帝耳中時,仍令他心底微寒。
曾經感情至親的母子,如今卻落得反目成仇的田地,他伸手捏住茶杯,在指尖緩緩打轉,沉聲道:“來的都有誰?”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還有龍武軍的顧玄翎,章孝恭和章績。”
倒是挺齊全,難怪有恃無恐。
永穆帝抬頭看了眼緊闔的窗扇,道:“傳朕的話,太后既不可登基稱帝,也不可垂簾聽政,朕即便遜位也是給太子。這件事,朕要聽太子親口說,若朕不遜位,他真打算殺父弒君?推開窗扇,讓他親自說。”
趙恪應命,推窗出殿,如實轉述。
在場眾人里,章孝恭父子只欲殺永穆帝而后快,對此不以為意;顧玄翎身在皇家姻親之外,即便覺得父子反目著實可悲,亦不動聲色;章皇后與永穆帝早已無半點夫妻情分,只冷嗤了聲;章太后久經風浪,最重權勢,對此也置若罔聞。
相較之下,周令淵畢竟年輕。
且他自幼順風順水,即便有斬除政敵的手段,卻不曾真正殺人見血過,哪怕有了承擔弒父之罪的準備,被趙恪那雙眼睛盯著,心里也是一顫——趙恪年事頗高,與永穆帝年齡相近,這些年伴隨君側,深知帝心,即便身份低微,眼里仍藏有壯闊波瀾。
夜風寒涼,年輕的太子啞然未語,只握緊雙拳。
旁邊章皇后低聲道:“別忘了朗州的事。”
周令淵當然沒忘。
彼時他被盛煜挾持囚禁,在昏暗密室里關了許多日夜,孤立無援。自幼優渥尊貴,那是他生平從未嘗過的苦頭,其中艱難煎熬,絕非外人所能得知。而回京后,章太后卻告訴他,指使盛煜囚禁他的,是親生父親。
永穆帝曾拿他的性命威脅太后,迫章家退讓。
若當時章家不肯聽從,他此刻會身在何處?
周令淵盯著那扇半敞的窗,眼神漸而陰鷙冷漠,片刻后,端然跪地。
“兒臣既已來了殿前,就沒打算回頭。若父皇肯遜位,往后定能安享太上皇之尊榮,兒臣必會孝順恭謹,承先帝遺志和父皇雄心,營出清平盛世。若父皇不肯,兒臣已無半分退路,也不愿后退,唯有自保!”
他有意抬高了聲音,聲音堅定而森冷。
所謂自保,自然是要你死我亡。
夜風將他的聲音送入窗中,音色是永穆帝所熟悉的,那其中的寒意與決然,卻令他忍不住心底發寒。他與周令淵一樣,生來便是太子,享盡尊榮,亦曾被章氏蠱惑籠絡。不同的是,他選了站在先帝身旁,這麼多年守拙藏鋒,一步步經營,是為雄心壯志,也是為全先帝遺志。
而周令淵,卻選了屈從章氏。
堂堂太子之身,國之儲君,明知后宮干政肆無忌憚,章氏國之賊蠹野心勃勃,卻仍無視他的數次告誡教誨,仍與章氏沆瀣一氣,打著與虎謀皮的主意。
這般懦弱姿態,即便得了這皇位,將來如何震懾章家?
不過是形如傀儡,任人拿捏罷了!
永穆帝起身,緩緩踱步至窗扇四五步外,隔著窗戶,看到殿外火把映照得通明,周令淵冠服貴重,跪在冷硬地磚上,清秀的臉上盡是冰寒陰冷。
而他的母親,他的妻子,就在其身后。
原該是至親之人,卻合謀取他的性命。
永穆帝哂笑,命守在窗畔的玄鏡司護衛關上窗扇,而后給門口的盛聞天和薛敬遞個眼神。
兩人拱手,仗劍而出。
……
麟德殿外,章太后眉目威冷。
夜風吹動衣袍,她站得筆直端然,氣勢比跪地的周令淵更盛,瞧見門扇推開時,還當是永穆帝不再當縮頭烏龜,肯出來露面了,誰知火把映照下,出來的竟是兩個盔甲俱全的武將?薛敬便罷,旁邊那人……
她的眸色驟然收緊。
盛聞天?他怎會在這里?
那一瞬,章太后的腦海里轟然一聲,直覺今晚情勢有異。而殿門外的盛聞天手執利劍,越過護在殿前的千牛衛,劍鋒抬起時,指向她身側的顧玄翎,“顧將軍身受皇恩,卻為逆賊所惑,擅自闖宮。玄鏡司此刻已包圍顧府,連同你在鄧州的岳母,跟章家聯絡的私宅都有人查辦,若此刻棄暗投明,還可免你附逆之罪。”
說著,袖中甩出一物,徑直擲向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