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對此倒習以為常,身著茶青錦衫緩步行于街市時,那股殺伐決斷的冷厲氣勢亦悄然收斂,玉冠下眉目清雋,唇角甚至噙了笑意。他自幼在外歷練,幾乎踏遍朝廷所治的各處州府,十余年間,對各處風土人情亦頗為熟悉。
談及朗州的事情,他也頭頭是道。甚至旁征博引、觸類旁通,說些與之相似的別處風物給魏鸞聽,連同各地習俗之流變、百姓之遷徙都十分清楚。
魏鸞在旁聽著,只覺驚奇而向往。
她自幼被選為公主伴讀,跟周驪音一道識字讀書,講學的先生皆是朝中名儒,滿腹才華之人。但即便是那樣的飽學鴻儒,就算學識通貫古今,于許多事情也只是書中所得,并不像盛煜這般,遍歷各處,如數家珍。
南方之秀美,北方之渾樸,從他口中道來,與書卷上的文字迥異。
各處之習俗節令,由他親述,也比墨色更為鮮活。
夫妻成婚至今,甚少有空這樣閑行漫談,魏鸞也是頭回發現,盛煜那副威儀沉默的身體里,并非如她從前所以為的那樣,裝著的唯有冷厲殺伐,索然無趣。他的心里其實裝著錦繡河山,盎然民俗,如同南朱閣那座擺滿雕塑的博古架一樣,輕易不示于人。
這種觸及內心的親近,似乎比昨夜的緊密糾纏更令人覺得歡喜。
半日逛下來,魏鸞意猶未盡。
盛煜也難得有如此興致,拋下雜事攜妻閑游,在逛完縣城后,又帶魏鸞去泛舟游湖。
直至日色西傾,才折道回住處。
……
馬車穩穩地駛過官道,魏鸞逛得心滿意足,靠在盛煜懷里打盹。
直至經過一處村鎮時放緩馬速,才從小憩的甜夢中醒來。
抬眼望外,道旁農戶錯落,炊煙漸起。
隔著數百里之遙,暮色卻是相似的。
魏鸞揉揉眉心瞥向盛煜,那位闔目端坐,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閉目養神。
她沒敢攪擾,輕輕坐直身子,靠在窗畔瞧道旁的院落——誠如盛煜所言,這里院落的格局、屋脊的形狀均與她在京郊所見的不同。此處離盛煜的莊院已已經不遠,道旁有荷鋤而歸的農夫,有沉迷嬉戲不欲歸家的孩童,有牧牛而歸的少年,還有……
魏鸞目光一頓,落在不遠處走來的那位挑柴踽踽獨行的樵夫身上。
他的打扮實在不起眼,極尋常的粗布短打,瞧著已很舊了,甚至還有沒來及洗的泥漬。頭發拿短巾裹著,肩頭打了補丁,微彎的扁擔兩頭是兩捆干柴,隨他走路的動作微微晃動。渾身上下,與尋常的樵夫沒有半點不同。
吸引魏鸞目光的,是那張臉。
其實他的臉生得也極尋常,眼睛不大,鼻子略塌,天圓地方的輪廓,相貌實在普通。
魏鸞之所以留意,是因她覺得這張臉很熟悉。
仿佛從前在哪里見過似的。
這天底下不乏相似的人,原不該大驚小怪,但此處畢竟是朗州,離盛煜的居處并不遠。魏鸞被那揮之不去的噩夢所困,不遠千里巴巴地趕來,雖因夫妻同游而愜意歡喜,心里卻始終有根弦緊繃著。此刻覺得這面孔熟悉,哪能掉以輕心?
她閉上眼,迅速在腦海里搜尋。
片刻后,遙遠的記憶終于浮起一星半點,她遽然睜眼,看向漸漸走近的那樵夫。
怕被對方發覺,在瞥過后,迅速收回目光。
雖是電光火山的瞬間,卻已將對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魏鸞心里猛地一跳,如鼓聲重擂。
不是錯覺,她是真的見過此人,數年之前,就在定國公府里!那時外祖父尚未故去,居于公爺的位子,執掌軍中大權,舅舅章孝溫常年在軍中歷練,難得抽空回京,母親便帶她去定國公府團聚,同去的還有周驪音兄妹倆。
彼時章玉映也還在京城。
眼前這人被章玉映稱為段叔,似乎是章孝溫的下屬,據章玉映所言,當時是個管著斥候營的軍將。章孝溫身邊隨從不少,大多卻難斂久在邊疆沙場養出的武將習氣,碰見公府嬌養的千金,態度恭敬但行事冷硬,很是無趣。唯有這位段叔雖其貌不揚,卻平易近人,最得章玉映喜愛。
在定國公府的那幾天里,從長輩處抽身后,章玉映便愛拉著魏鸞和周驪音去找這位段叔,聽他講邊地有趣的故事。
只是此人相貌實在普通,行事又溫吞,魏鸞當時聽得津津有味,過后就沒印象了。
今日途中碰見,若不是特地留意,恐怕未必能想起來。
但也就是這種人,最適宜做斥候刺探軍情。
魏鸞呼吸微緊,趕緊推醒盛煜,怕被那人聽見,探身過去湊在耳邊道:“剛才有位樵夫路過,我瞧著很眼熟,似乎是定國公身邊的人。夫君,派個人跟去看看嗎?”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呼吸噴在耳邊,熱乎乎的。
盛煜原本心神微漾,聽見后半句,卻覺微驚。
“像章孝溫的人?”
“是啊,面容很像,那人從前是管斥候營的,我怕……”
不必她言明,盛煜早已會意。
清雋的臉上霎時籠了肅色,他傾身探向魏鸞那側,從洞開的側窗瞧出去,那位樵夫已走至十數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