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后瞥了眼堆滿案頭的文書,絲毫不掩來意,端然坐在旁邊那張圈椅里,抬眉道:“積壓了這麼些折子沒批, 莫非都是參鎮國公的?”
“母后英明。”永穆帝淡聲。
自廢太子妃的事后,母子二人幾乎撕破臉面,此時貌合神離,也無須驚怪。
章太后似沒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諷刺,只撫著檀木細潤的扶手,緩聲道:“哀家聽聞前些日章績出城辦事,卻忽然失了蹤跡,遍尋不獲。京畿布防原是太子負責,如今他剛出京巡查便出了這樣的事,實在令哀家懸心。”
“母后不必擔憂,章績是朕讓人抓的。”
“哦?”章太后似已料到此事,“就為這點軍械的事?”
“私藏軍械屬謀逆之罪,朕扣押他是為查案。”
“皇帝這是打算動鎮國公。”章太后面目冷沉,盯著兒子,“時相親自出馬,罪名尚未議定,事情倒是鬧得滿城皆知。皇帝這不止是要鎮國公伏法,還想將章家拿戰功換來的名聲一并糟踐。飛鳥盡良弓藏,這種話本不該哀家說,但皇帝如今的行徑,卻著實令功臣寒心。”
“朕只是擺明事實,孰是孰非,百姓自有公論。”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章太后嗤之以鼻。
她出自將門望族,自幼高人一等,后來隨先帝建立新朝母儀天下,娘家兄弟皆位列國公,膝下又盡是風子龍孫,權柄在握時,早就習慣了高高在上。百姓于她,不過是遠遠匍匐在宮城外的萬千芝麻而已,不足以入眼。
章家世代猛將,是非功過,豈是他們所能置評?
遂冷哼了聲,道:“百姓愚昧,只葉障目,能有何公論?倒是朝堂上喋喋不休,皇帝如此放任,難道真要逼得鎮國公聲名掃地,甚至拿謀逆的罪名取他性命?”她的聲音驟沉,鳳眸盯向皇帝,隱隱藏有殺意,“他若真想謀逆,何須在京城費事。”
“太后的意思,是要鎮國公拿著朝廷的兵將,坐實罪名?”
章太后冷冷盯著他,“若皇帝逼迫太甚,哀家也難阻止。”
“非朕逼迫,是章家步步緊逼。太后其實最清楚,當初先帝封了章家三位國公,連太子妃也出自章家,已是尊榮之極。朕捫心自問,這些年并未薄待章家,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章孝溫兄弟倆割地自據,屢屢抗旨不遵,便連章念桐都肆無忌憚,莫非是覺得,這天下已改姓了章?”
這話問得,已十分凌厲。
章太后微怒起身,“天下自然姓周。但章家曾立下汗馬功勞!”
“當初跟從先帝的人,誰沒立過汗馬功勞?但朝堂內外,誰像章家肆無忌憚,目中無人?先帝對章家已是厚待,如今他兄弟倆自恃功勞,母后居中姑息養奸,是想讓章家同享這江山,還是索性將先帝的心血拱手讓人?母后別忘了,君王之下,盡是臣子!”
永穆帝面寒如霜,迎著太后盛怒,沉聲續道:“章家有軍功不假,但這些年的累累惡行,便是誅九族也不為過!”
“你敢!”章太后聞言大怒。
永穆帝拂袖,背過身去。
章太后當年費心將他送入東宮,而后推上皇位,便是看中永穆帝重情,易于拿捏。誰料昔日的重情少年成了帝王,如今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咬著牙,氣得渾身發抖,好半晌才壓著盛怒,道:“皇帝翅膀硬了,哀家不便多言。但北邊駐扎十幾萬大軍,你可掂量清楚!”
“他若當真謀反,朕有的是兵馬錢糧對付!屆時章家上下不留半個活口!”
這話說得太狠,章太后氣得血氣翻涌,口不能言。
永穆帝則抬步到案邊,取了個鼓鼓的錦囊。
“或者,母后是指望他?”
說著話,將錦囊丟在章太后身旁的矮幾。
章太后臉色鐵青,卻仍取了錦囊翻開。這一瞧,原本強壓的氣血再難克制,喉頭一股甜猩涌起,她竭力咽回去,臉上青白交加。
——那錦囊里裝的是一束頭發,一片布帛。
布帛應裁自胸口,上面繡紋是皇太子的服飾獨有。
永穆帝這是挾持了周令淵!
章太后先前派親信遠赴朗州,防的就是此事,誰知永穆帝竟真的會對太子動手,且似乎已然得手?氣怒驚亂之下,章太后的聲音已是顫抖,“虎毒不食子,他可是你的親兒子!”
“朕也是太后的親兒子!”
怒吼過后,殿中有一瞬安靜。
永穆帝那身威儀冠服下胸膛劇烈起伏,瞧著含辛茹苦照顧他長大,如今卻近乎反目的親生母親,眼底不知何時布了血絲。
他竭力克制,在好半晌死一般的安靜后,才開口道:“章績在獄中,太子在朕手里。事關江山社稷,公事重于私情。半月之內,若章孝恭做不到辭了都督之職,孤身引咎回京,太后也無需再見到他們。屆時若起烽煙,就看章家兄弟那點兵究竟能撐多久。”
永穆帝沉聲說罷,再度抬眼,盯向章太后。
“不妨跟太后交個底,這些年國庫充盈,朔州和益州皆厲兵秣馬,南邊的兵也都閑著,不懼戰事。”
“孰輕孰重,太后掂量吧!”
說罷,揚聲叫了內侍進殿,只說太后身體抱恙,即刻送回壽安宮中,請太醫調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