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虛白說罷,墨染成畫的衣袖抬起,將兩枚小小的金條放在桌上。
“時某覺得有趣,也撿了兩塊。”
硬木細紋的桌面整潔干凈,黃澄澄的金子擺上去,魏鸞其實瞧不出端倪。畢竟她尋常過手的多是赤金打的器具首飾,無需親自過手銀錢,沒用過多少金條,不知沒摻假的是何模樣。就連魏嶠都沒看出不同,對著陽光琢磨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可章經雖紈绔霸道,卻不會無端顛倒黑白。
他是賭坊的常客,旁的未必在行,對金銀之物應極為熟悉,既說這金子是假的,未必是血口噴人。且前腳他把道士和金子轟出門,后腳小管事又讓人追回金子,這事兒著實蹊蹺——仿佛背后有些隱情,章經不知道,小管事卻知情似的。
魏鸞如今對章家的事格外留意,琢磨了會兒,將金條在指尖掂了掂,忽而抬頭。
“有趣,這金條我能否換一塊回去細瞧?”
“原就是出自章小公子,時某也是覺得有意思才隨手拿了兩塊,并非時某之物,少夫人只管拿走就是。”時虛白出自相府,聲名鼎盛,隨便潑墨一副便能換得百金,對黃白之物的態度甚是隨意。
魏鸞便沒客氣,拿了一塊讓染冬帶著。
回到曲園后,直奔內室找盛煜。
……
盛煜傷勢如舊,這兩日都臥床休養,躺得渾身筋骨都不舒服。長日無聊,玄鏡司的瑣事暫且不必他費心,盛煜閑不住,遂命人從南朱閣搬了些書回來,這會兒靠了軟枕躺在榻上,正翻看兵書。
因是府中閑居,頭發只拿玉冠束著,鴉青衣裳穿得松松垮垮,頗覺清雋散漫。
聽見院里傳來的腳步聲,他迅速丟下兵書。
待魏鸞掀簾而入,就見男人半躺在榻,闔目睡得正舒服。
已是暮春,雜花生樹,輕寒薄暖。院外的海棠結了零星花苞,屋里長案上每日皆剪新鮮的花束供著,香氣隱約,倒省了玉鼎熏香。侍女仆婦都被盛煜趕出去,屋里靜悄悄的沒人,風從洞開的窗扇吹進來,簾帳翻動,亦拂過他冷峻的臉龐。
魏鸞放輕手腳,將窗扇掩上。
躡手躡腳的走到床畔,拿走兵書,才彎腰要幫他蓋被子,男人修長的手卻忽然抬起,穩穩握住她手腕。旋即耳畔風動,盛煜單臂抬起勾住她脖頸,往跟前攬了攬。魏鸞猝不及防,腦袋被他勾著湊近,幾乎貼在他臉上。
若不是雙手撐住床榻,怕是能栽到他懷里,在他臉上啃一口。
魏鸞驚愣過后,懊惱地打他肩膀。
“受著傷還裝神弄鬼的,嚇死人了!”
男人的唇角動了動,旋即抬起眼皮,“怎麼這麼晚回來?”咫尺距離,呼吸交織,他泓邃的眼底藏幾分不滿,仿佛等了她很久似的。
魏鸞忍不住翹起唇角,坐直身子。
“原本是送到城外長亭就回,誰知路上碰見熱鬧,耽擱了許久。夫君既醒著,正好瞧瞧這個——”她說著,將那金條取出來遞給盛煜,“章經表哥跟道士賭錢,贏了金條又說是道士蒙他,夫君慧眼如炬,瞧瞧這東西是真是假。”
盛煜不甚感興趣地掃了一眼。
屋里光線不及外頭敞亮,打眼瞧過去,并無差別。
不過魏鸞既特地拿回來……
盛煜仍伸手接在掌心,這一掂,便覺出不對勁了——這金條的重量,跟官制的金條分量稍有不同。
他眉目微動,將那金條的色澤外形細細看了兩遍,才問道:“你是說,章經跟道士賭錢贏了,這金條是道士的?”
“對啊,好多這種金條。”
尋常道士沒這麼多銀錢,有這本事的,也不會跑到賭坊里跟紈绔混。
盛煜掂量著手里的那枚金條,思索片刻,有了猜測:“道家有種煉丹術,叫做黃白術,在銅、鉛里加上雄黃、雌黃、砒黃等物,煉出的東西叫藥金,瞧著跟黃金一模一樣。早先有些人以此魚目混珠,發跡起家。”
“難怪……”魏鸞喃喃。
“怎麼?”
“章經說這是假黃金,將道士轟出去,一堆金條全扔了。那管事得知緣故卻忽然變臉,非但沒再打道士,還讓隨從們把金條搶回來。想必他是知道背后隱情,怕東西泄露出去,為外人所知。”
盛煜聞言神色稍肅,“你懷疑藥金跟章家有關?”
“否則管事緊張什麼?”魏鸞反問。
這樣說來,事情確實蹊蹺,若果真是藥金與章家有關,連同先前的私鑄錢都能有眉目。
盛煜不由也坐起身,問她詳細情形。
聽罷魏鸞的敘述,心中愈發篤定,說明日便交代玄鏡司細查。
不過——
“金條是時虛白撿的?”
“嗯,他恰好路過。別瞧他放浪形骸,原來挺心細的。”魏鸞覺得時虛白幫了大忙。
盛煜想起那位驚才絕艷的畫師,卻是眸色漸濃,熟悉的氣悶之感重新浮到胸口。自從得知魏鸞對青梅竹馬的太子周令淵無意后,盛煜已許久不曾有這種感覺了。然而此刻,想著那日女眷對時虛白的夸贊,弟弟對那人的追捧,再聽見魏鸞這無心的夸贊……
兩面之緣而已,就能瞧出心細了?
盛煜隨手丟開金條,伸臂攬住魏鸞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