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壞了一支筆,多吃了一口飯,我都要害怕,先生是否會因此責怪我。”
她一字一句剖開當年心境,眼里薄光輕輕流動。
“先生發現我的驚夢之癥,給我請了大夫,大夫說,我年僅八歲,卻郁結于心,長此以往,恐會輕生早逝。”
秦弗心里一震,握緊了拳頭。
她跟了燕先生小半年,什麼內心話都沒告訴燕先生,平常燕先生說什麼她就應承什麼。先生打趣她乖巧聽話得不像個孩子,也曾試過要讓她敞開心扉,最終無果,便隨她去了。
直到有一夜,燕先生意外發現她噩夢纏身,睡夢之中,眼淚卻流個不停,還不時說出些“錯了”、“別打我”之類的話,渾身冷汗淋漓。
那晚,燕先生把她叫醒,她終于忍不住撲在他懷里大哭,一直哭到天亮。
“于是,先生帶我出去游歷,去看山河廣闊,跋涉千山萬水,每到一個新地方,都去圍觀當地的升堂審案,看一對又一對的原告被告互相撕扯、互相纏斗。
“他告訴我,有些惡意,不是因受害人而起,而是源于人們的心中,欲望不得解,郁怒不得發,惡意便會無限放大,尋得一個最弱小的出口,宣泄出來。
“我無罪,我身上的罪過是他們說給自己聽的,好讓他們能以正義之名對我施虐,我無須向他們證明我的清白,只需要成長、強大,強大到無人敢對我施以惡行。
“先生讓我多看看好人,多看看那些愿意對我好、對我笑的人,世間陰陽兩面,光影并存,他們才是這個世道應當向往的光明,而傳道教化的意義正在于此。”
“他還說,”許澄寧薄有淚光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我是世間無雙的珍寶,無關我的身世,無關我的父母家人。我出生那一刻已經是一個獨立的人,哪怕我真如他們所說,是個奸生子,也無需羞恥。何況,我有才,又有貌,德行也不錯,世上多的是雪亮眼睛,愿視我為珍寶。”
秦弗輕笑了一聲:“你確實是珍寶。”
許澄寧又喝了杯酒,抿了抿嘴,感受著嘴里的辣澀,支著下巴看著窗外。
“燕先生用了兩年的時間,才徹底讓我從小時候那場噩夢里走出來,如今回看過去,已經能從容自如。所以,殿下,不要用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您貴為皇孫,走到今天已是不易,萬不要負重前行。”
“我明白。”
第110章 酒與夢
兩人對酌許久,漸漸都醉了,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醉醺醺說著胡話。
秦弗雙眼迷離:“許澄寧,你想要什麼?孤給你!”
許澄寧喉嚨里辣乎乎的,指著頭頂的月亮。
“我要那個,看著解渴。”
“孤給你弄下來。”
秦弗彎腰從窗外撿了根枝子,在虛空中捅啊捅,嘴里重復地問:“掉下來沒?吃到了沒?”
許澄寧躺在榻上,半瞇著眼,說“沒呢,沒呢”。
秦弗捅半天,又捏開她的嘴看了看,把枝子一甩,扔了,在她身邊躺下來,嘟囔道:“太難了,孤不弄了,換一個。你還要什麼?”
許澄寧在榻上扭來扭去,突然轉過來,臉上紅彤彤的:“我想要,跟金陵韓氏一樣的山水別院,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衣食無憂……”
“孤給你!”秦弗揮了揮手,也轉過頭看她,“還有呢?”
“我想……”許澄寧忽而嘴一癟,帶了哭腔,“我想我爹活著!”
她趴在榻上哭起來。
秦弗心里有點酸疼,大手輕輕撫摸她的腦袋。
許澄寧哭了一會兒,半張臉埋在胳膊里,悶悶道:
“殿下,你知道嗎?我喜歡被人抱,我喜歡別人把我抱在懷里,舉得高高的。
“我上學堂的第一天,邢夫子把我從墩子上抱了下來,從那之后,我就一直跟著他,功課不懂了、沒水喝了、找不到恭房了,我都找他。
“我喜歡讀書是因為,那時候上學堂,每天,爹爹抱我去上學,下學后,邢夫子抱著我到路口等我爹,我爹又把我抱回家。
“一天里,我能被兩個人抱,那是我長這麼大,最開心的時光。
“可現在,他們都抱不了我了。”
她又埋頭哭起來。
秦弗踢掉酒杯,伸手把她撈進懷里,一下一下地輕拍著。
“不哭,孤抱你。”
“孤抱了就不會松開了。”
許澄寧摟著他的腰,臉往他懷里鉆,像貓一樣拱了拱。
“你得像跟著你夫子一樣,以后一直跟著孤。”
許澄寧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抹淚,低低嗯了一聲。
兩人在窗前相擁,夜風微涼,秦弗懷里卻很暖,兩種感覺交合在一起,很舒服。
許澄寧醉意上頭,變成了困意,不多時昏昏睡了過去。
秦弗懷里抱著她,單手拎著酒壇,仰頭灌酒,怕酒澆到她身上,就用手掌蓋住她,自己擰過頭去喝。
兩壇下肚,他也倒了。
渾身暖洋洋的,好像置身一片溫軟的花海。
睜開眼睛時,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光,恍惚春光融融,白日當空,一只高大的白玉酒卮立在眼前,玉質通透細膩,摸起來滑滑軟軟的,手感極好。
他酒沒喝夠,懶洋洋的,想要再喝幾口。
剛上前,酒卮居然動了,像個人一樣跑起來離他越來越遠。
他在后面追,不知跑了多久,他終于抓住了酒卮,一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