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許澄寧的聲音,抬起細長的鳳眼似笑非笑道:“遠遠就聽見有小鳥啾啾的叫聲,沒想到是你這只鳥兒來了。”
許澄寧粲然一笑,乖乖拜見先生。
此人名為燕竹生,是大魏極富盛名的鴻儒,三歲能作詩,十五歲就已博覽群書,文章著作向來能掀起一陣洛陽紙貴的狂潮。
燕竹生性情灑脫不曾入仕,但圣上愛才,時常召他進宮講學論道,故而年紀輕輕名氣卻絲毫不比謝瑧謝老先生小。
這位可是許澄寧實實在在的授業先生。當年燕竹生游歷各方,被請到胥縣縣學講學,意外看中了年僅八歲的許澄寧,破例收為徒弟。
許澄寧跟他四處游學四年多后才進了長安府學準備科舉事宜。
算一算,許澄寧已經快有一年沒見到先生了。她爹爹去世得早,從那之后世上便再無對她好的親人,因此邢夫子和燕先生對她來說便更加可貴。
她跪坐在地上,十分熟稔地挪著屁股湊到燕竹生身邊,把懷里抱著的小包裹拿出來。
“先生,看我給您帶了什麼?前朝劉巍《輞山六談》的孤本!”許澄寧把包書的布一層層打開,“書是問渠書樓收藏的,原冊拿不來,我默了一本。”
燕竹生拿過去翻了翻,看小冊縫線仔細,里頭是他熟悉的小字,這一手字還是他教的。
他笑笑收了書,斜著眼看徒兒:“你今年下場?你還不到十五歲,便是考中了也是不能當官的。”
本朝吏法規定,年滿十六方可入仕,這條律法本來可有可無,畢竟不到十六歲就中進士的本朝還沒有過。
許澄寧唔了一聲,跪坐著磨起了墨。
“不當官又如何?我可以像先生一樣,隱居治學,教幾個學生,也很好嘛。”
她本就沒打算入仕。她考進士,只是為了有一個安身立命、庇護家人的身份,為官風險太大,一旦身份暴露就是欺君之罪滅頂之災。
這也是她為什麼非得今年下場的緣故,再等三年她十七歲,想不入仕都不行了。
燕竹生深深看她一眼,挑眉道:“想治學可以,你有錢嗎?”
許澄寧瞪眼:“畫兩筆畫,養家糊口還是可以的。”
“養家?養你那母親和姐姐嗎?”
第9章 師徒
許澄寧捏著墨錠的手頓了下,硯臺里映出她眼底一片瀲滟的清光。
看著那截骨節凸出的細腕,燕竹生記起當年他到胥縣縣學授課,底下有個豁牙的小孩睜著水汪汪的大眼舉手發問,句句問到他的癢處。
胥縣窮僻,不是什麼人杰地靈之處,沒想到竟有小小年紀就如此才思敏捷的學生,他覺得十分新鮮,看著小家伙解答得很詳細。
隔日他在學里閑步又遇到了那個小包子。這次他沒有前一日的意氣風發,反而躲在花架子底下,眼睛紅得像兔子,抹了滿臉的淚。
右手裹著紗布耷拉著,左手捏著一角硬邦邦的黃饃饃放進嘴里艱難地咀嚼著。
這時有人走了過來,小包子兔子似的撒腿跑了。
然后是在書肆,他隨便一逛又看到了那個小孩。
短手短腳的小包子端坐在一張舊書案后。案上放了一個硯臺,半根墨錠,一摞書。他面前攤開了一本,和一沓宣紙。
他兩只袖子都卷了起來,裹著厚紗布的右手幾個手指微微彎曲壓在書上,左手細伶伶的捏著兩支舊狼毫,在宣紙上一頁頁地抄錄。
兩支筆,寫出的是全然不同的兩行字,卻同樣是清雋端正的字體。
明明是跟所有稚齡孩童一樣幼稚奶氣的一張臉,神色卻比大人還要沉穩認真。
每翻過一頁書,幾乎只是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視一字不差地默出來,然后飛快地默下一頁。
他拿手指在書案上叩了叩:“這里有《春秋繁露》第十五卷 沒有?”
小包子頭也不抬:“乙架未組左數第十三卷 便是了。”
再問兩本,一一答來。
明明是讀詩經千字文的年紀啊。
他覺得有趣,便仿佛隨意地說道:“既鹿無虞,以縱禽也。君子舍之,往吝窮也。在哪里?”
“《周易》第一卷 前兩日被借走了,還沒……”
包子臉抬起來,愣住了。
“燕先生?”
他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許南。”
“哦,許南,你連《周易》都讀過了?”
“回先生,只是抄過,并未看懂。”
“那你可要跟我學一學。”
他帶走了許南,賜名許澄寧,作為這半生來唯一一個學生。
而這位學生的天賦也確實一次一次地令他震撼。讀過的書過目不忘,教給他的舉一反三,總能切住要領,經世策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學得精,比自己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止一次地感慨,有些人便是天選的驕子,那樣驚人的天資聰慧,真是旁人十輩子也學不來的。
他心里正暗暗夸自己的學生,卻聽見小徒弟倔頭倔腦地說:“所謂母慈子孝,母不慈,我自然也是個歹竹。她若不仁,待我弟弟大了,我就單獨分出來。”
燕竹生挑眉:“還有所謂高徒見名師,近墨者黑。你是個歹竹,那為師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