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只知自己的委屈和倔強,不懂父親叔父學成多年,卻還如此迂腐頑固。
七歲的后半年,我棄學流連于市井聽書看畫。
可這樣不為俗世所容之行止,他們卻未曾怨怪,只日復一日地撥了隨從緊跟著我。偶爾還會多添上一倍之數的人暗中看顧。
我恥笑于他們這般小心翼翼,將我當個嬌客,于是越發頑劣行為不堪。
終于在一個寒雪日,叔父親自派人來抓了我。
素來和藹儒雅又愛笑的叔父,那一日臉色卻始終沉著,眼有著我看不懂的深意,似是失望也悲戚。
我被那樣的面孔怔住,可任我如何嬉笑打鬧或惡言怒向,他也未能擠出一個其他的臉色來。
他不肯與我說什麼,只叫人綁著我丟到馬車里。
踏板冰冷得厲害,我艱難地仰起頭,透過微微晃起的車簾角,看見外頭雪下得密集又雜亂,外頭小販們的叫賣聲在那一刻顯得寂靜。
后來許多年,我仍記得那日在馬車上的場景。
就在那日,我沒了父親。
叔父告訴我,父親是自京外打馬趕回來的途中,遇上了大雪封山。
人馬俱亡。
我隨叔父從雍州連夜趕到京城時,等到的只有父親僵硬透了的尸骨。
可晚間母親躺在病床上含淚與我說,父親是遭了政敵的算計。
父親幫太子拿到了恪王的罪證,恪王府的人,再不想讓父親活著。
我突然一下子懂得那些年父親和叔父對我的愛護。
送我去雍州也好,派人跟著我也好,都是一樣。
他們希望我好好活著。
父親被追封為雍州刺史,可母親并不高興。
她從前總是盼望著我多待在她身邊,可我回來了,她卻終日郁郁,再無笑顏。
叔父叫人備下了屬于母親的棺木,我因此與叔父大吵了一回。
可我阻止不了母親對父親的思念。
八歲生辰的前一日,母親還是拋下了我。
她說她想父親了,我哭著質問她怎麼舍得下我。
母親笑著與我說:父親同我和旁人都不一樣。
她說等我長大了,會懂她。
可我不想懂。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傻子,為了一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活活將自己熬得燈枯油盡。
我敬愛父親也想他念他,可我始終不懂母親為何如此。
父母亡故后,叔父叔母處理了后事后,便領我出了京城。
臨行那一日,我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了那位太子殿下。
他領著端王殿下前來送別。
如傳聞中那般,他親和而仁厚,我很喜歡他。
可他也病入膏肓了。
叔父說,那是毒。
可他是皇室嫡長子,也還會中毒嗎?
我將滿腔的疑問壓在心底,看向他身側的另一位殿下。
這是位很沒存在感的親王,據說生母出身很低,也不得陛下喜歡,可卻養在了皇后娘娘膝下。
可我想,人生在世,糾結出身還是尊卑都是極可笑的。
唯有活著。
只要能活著就好。
端王康健無虞,我心下沒來由地覺得松口氣。
出京后,叔父叔母領我幾乎游遍了大邕。
我站在從前午夜夢回渴盼過許多次的山川之上,卻沒有想象中那般高興。
走得越遠,越覺得人生荒蕪又無趣。
兜兜轉轉許多年后,老院長病逝,叔父和叔母被召回了雍州,而我還在外。
旁人說我是游歷,可我說,那是流浪。
心不知何處般隨風浪跡。
又過了兩年,我十五。
彼時我在兩河,雍州傳來消息,叔母又一次落胎。
我意識到我不能再無所顧及地游走下去。
我又回了雍州,回了長白書院,同叔父編纂整理了《大邕名川考錄》。據說我因此聲名遠揚,書院里的人對我這個年僅十五六的夫子也終于正視起來。
可越靠近京城,我便越發看不慣許多東西。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也不論老少尊卑。
他們贊我年少才高、見識廣闊。我便斥他們整日只知看書見名,不花心思看看山下人間。
起初他們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可時日久了,他們反倒愛聽我罵。
有時我與叔父辯論時,他們還來湊湊熱鬧。
一群俗人。
可我到底還是留下來了,沒再離開。
后來的幾年間,大邕發生了許多大事。
太子殿下病逝,一直以來默默無名的端王殿下力壓諸王做了新儲君。
在眾人乃至陛下都不看好的時候,新太子心系黎民不顧己身親下兩河整治水災,大邕民心頭一次齊聚,因著此,鄰邦諸國入京朝賀,據說京中大宴擺了數日。
再后來,恪王因累年惡事被罰出京就藩又謀反,宮變的帷幕起又落,恪王和喬氏焦氏一族總算消亡。
短短兩三年,新儲君就秉雷霆之勢而下,肅清這一皇室毒瘤,我對他很是敬仰,也更用心教授學業。
我想,等他真正登基的時候,大邕會是前所未有的盛況。
我的學生們,或許能趕上前所未有的好時候。
第432章 崔蒙番外(二)
時光于草長鶯飛中飛逝。
十八那年,乃是新帝登基之年,叔母突然開始密集地詢問我關于女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