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已流盡,心早已死在了十五歲那一年。她活著,只為報仇。
大仇得報,她在二十五歲生辰的前一日服毒自盡,了無遺憾地合了眼。
卻未想到,睜開眼,竟重回年少。
今天是二月初五,她的生辰在五月二十八。
離亂軍屠城,還有一百天。
……
趙夕顏重新提筆,在仇人后面寫了三個字。
一百日。
玉簪一頭霧水,又不敢多問。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門被不輕不重地敲響。
玉簪正要去開門,主子的動作卻更快一步。
趙夕顏迅疾開了門。
站在郎朗日光下的男子,年近四旬,身量修長,相貌清俊,氣度儒雅。一雙黑眸中蘊滿笑意,溫柔喚著她的乳名:“月牙兒。”
這個男子,正是趙夕顏的親爹趙元明。
趙元明是趙氏嫡支嫡脈,年少時才高八斗,十六歲在院試中奪了頭魁,十七歲參加秋闈,中了青州解元。隔年去京城參加會試,高中頭名,在金鑾殿上被天子點了狀元。
十八歲的狀元郎,何等風光得意。之后進翰林院做了六品的翰林學士,更是前途無量。可惜,趙元明做官沒兩年,就得罪了當朝太子,被處處刁難,只得辭官回了北海郡。
趙元明一心治學,親自在趙氏族學里教導子侄后輩,成了青州最有名望的大儒。青州各郡縣的出眾少年,紛紛拜入趙元明門下。
趙元明是端方君子,性情謙和,治學嚴謹,對弟子們細心教導,從不藏私,人人敬重。
趙夕顏出生時難產,生母拼勁力氣生下她就咽了氣。這十幾年,媒人幾乎踏破趙家門檻,皆被趙元明婉拒。
理由是“女兒年幼,我若續娶,她便有繼母和異母弟妹,只怕內宅不寧,我不愿女兒受委屈”。
趙元明做了十幾年鰥夫,既當爹又當娘,一手將她養大。她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開蒙讀書,琴棋書畫,皆是父親耐心教導。
父女兩人,感情極其深厚。
趙元明在最危急的時候,將她藏進書房暗室,自己引開亂軍,結果慘死刀下。她甚至沒能為父親收尸……
從昨夜噩夢醒來后強忍的淚水,奪眶而出。
趙夕顏撲進親爹溫暖的懷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趙元明被嚇了一跳,一邊輕拍女兒后背,一邊問道:“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不成?”
趙夕顏哽咽難言,肩頭不停輕顫。
趙元明只得停了追問,目光瞥向玉簪。玉簪苦著臉,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又伸手指了指書桌。
趙元明目光一掠,眉頭跳了一跳。
他是當世書法大家,女兒青出于藍,雖然年少,書法上的造詣絲毫不弱于他這個親爹。
這一行詩句,如金鉤銀劃,一腔濃烈憤恨殺伐之氣溢于紙上。
出什麼事了?
無端端地,女兒怎麼忽然寫出這等詩句?
趙元明滿心疑惑,卻無暇追問,忙柔聲哄著女兒:“先別哭,擦了眼淚,有什麼事和爹說。”
趙夕顏緊緊攥著親爹的衣襟,淚如雨下,哭了個痛快。
過了許久,趙夕顏激烈的情緒才慢慢平復。她退后兩步,用帕子擦了眼淚。
趙元明顧不得胸前一片濕漉,關切地看著女兒:“月牙兒,到底出什麼事了?”
死而復生,重回年少。這等驚世駭俗的事,說出來只怕沒人會信。
子不語怪力亂神,或許還會被當做妖孽……
趙夕顏卻未猶豫,先令玉簪退下,然后關了書房的門:“爹,我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告訴你。”
趙夕顏神色冷肅,語氣沉凝。
趙元明眉頭又是一跳。
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兒。她自幼早慧,心細如塵,十分懂事,沒把握的事絕不會做,沒譜的話從來不說。
她如此鄭重,一定是出了大事。
“好,你說,我聽著。”趙元明看著女兒:“月牙兒,不要驚惶害怕。天塌下來,有爹擔著。”
第2章 父女
天塌下來,有爹擔著。
自小到大,這是她最常聽的一句話。
趙夕顏咽下眼角邊的淚水,輕聲道:“爹,我也不知怎麼回事。”
“我甚至不知,眼前是不是幻境。這十年,我歷經磨難,嘗遍苦楚,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
趙夕顏黑眸中水光閃動,聲音倒是平穩。
趙元明越聽越驚駭,強忍住打斷追問的沖動,耐著性子繼續聆聽。
“大晉天子駕崩,民匪四起,天下大亂。太子繼位后,昏庸無德,大肆征民夫建行宮,大晉朝很快就亡國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就在我及笄禮的前一天,會有一伙亂軍闖入北海郡。趙氏一族盡數被誅,北海郡被屠城,活下來的百姓十中無一。”
“我茍且偷生,僥幸活了下來。”
趙夕顏目中閃過濃烈的痛苦,聲音依舊平靜:“八年后,新帝建朝,廣納后宮。我進宮做了嬪妃,利用天子除去了屠戮北海郡的仇敵。”
“我報了血海深仇,不愿再茍活,在寢宮里服毒自盡。前一刻,我毒發身亡。閉了眼,卻沒去黃泉,竟回到了十年前,在年少時的閨房里醒來。”
“我見到了活生生的玉簪,見到了早就死在亂軍刀下的爹。”
趙元明一臉震驚,緊緊盯著趙夕顏:“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將荒誕離奇的噩夢當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