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從白顯然也是看到了這個,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往下繼續挖,越挖越深,直到旁邊的沙子堆成了一座小丘,一塊隕星才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他們找到了?
這次的尋找無異于大海撈針,不過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可能,她早已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顧繁星不敢置信地望向路從白,后者薄唇肅抿,將隕星從沙坑里捧出來端詳過后,才對她緩緩點了點頭。
眼前霎時間蒙上了一層水霧,顧繁星從他手里將隕星接進自己懷中,冰冷的觸感之下,她竟覺得有屬于父親的溫度從那堅硬的外殼里傳來。
從前她是不理解父親的。盡管記憶里的父親永遠那麼慈愛,那麼溫和,但他卻常常為了去探訪隕星好幾個月都不著家,甚至連她的生日都不能趕回來親手送她一樣生日禮物,為她唱一首生日歌,與她一起吹熄蠟燭。
可這一刻,在這人煙絕跡的沙漠腹地里,她顫抖的指尖撫摸過這塊隕星表面上的每一道溝壑、每一寸紋理,那是四十六億年前的歲月留聲,浮光掠影,驚鴻一剎……
顧繁星讀懂了,懂了那讓父親付出一生數十年短暫光陰,甚至以死繼之的執念。
父親喜歡讀魏晉時的文人故事,他總說那個時代的人啊,連再小的悲歡都是極端的,長歌當哭的背后卻是滿腔的孤勇,滿懷的堅守。
他沒有放棄母親,放棄她,只不過是在十年前的這片星空下,選擇了一個人去面對在他心中高于生死的道義。
他將從不離身的鋼筆與隕星放在了一處,也許在生命的最后,他也曾渴盼過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會有人途徑此處,將他一生的摯愛與信仰一起帶離沙漠,訴說隱衷。
現在,她終于走過了他的路,也尋到了他的道。
“父親……我找到了……”顧繁星本還有些怨,但現在這怨也隨著一滴滾落黃沙的淚消失在了蒼茫大漠之中。
那晚的顧繁星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麼度過的,只記得有人攬著自己,用溫暖的掌心一遍遍輕撫過她微顫的脊背。
迷迷糊糊間,她又夢到了父親,十年以來的第一回,父親終于在夢境中轉過了身,對著她露出慈愛的笑容。
她流著淚向簇擁著父親的那片星光跑去,想要擁抱他。可父親卻只對她揮了揮手,告訴她要起風了,快些離開——
可當夢驚醒,沙漠的空氣還是一片沉寂,沒有一絲風。
找到隕星的兩人丟掉了探測器與備用電源,輕裝出發,尋找出路。
他們走得并不快,路從白也從不去參照沙山或是日月的位置,避免被誤導,只是憑著方向感往此前沙暴襲來的方向前進。
那是唯一與風能沾上邊兒的線索了。
第五日過后,兩人背包里的補給開始見底,缺水、暴曬與晝夜的巨大溫差都在挑戰著顧繁星身體的極限,她的精神已經遠不如剛剛進入“捺洛迦”時那樣振作。
路從白總是牽著她走在面前,刻意縮小自己的步伐間距,在沙上踩出一個個的腳印,只為讓她在沿著走時能少費些氣力。
他們還能走出去嗎?還能等到風嗎?顧繁星不知道,她只知道每當放棄的念頭躥進腦海,她只要望著路從白筆直的背影,就又有了咬牙堅持的力量。
可大自然的力量有時并不會僅止于令人敬畏,它也會試圖主宰人的命運。
哪怕人的意志并不愿就此屈服,軀體卻終究會有倒下的一刻。
顧繁星在第七天的黃昏倒下了,沙山邊那角杏色的斜陽很美,她半閉著眼,靠在路從白的懷里,沒有力氣走路,也沒有力氣說話,路從白便就也只這麼靜靜守著她,感受著她淺淺的呼吸。
這個男人坐得很直,仿佛遠處佇立的沙山。
云從頭頂穿過,他在靜默中闔上了眼,等待夕陽收攏光線,明月撒落銀暉。
夜里的沙漠褪去了白日的炎熱,呼吸間的清涼讓顧繁星找回了短暫的清醒感。
她在路從白的懷里動了動腦袋,后者并沒有被驚動。如果不是身體的消耗也已經到了某個臨界點,她的動作就算再輕,他也會在瞬間察覺,然后睜眼看向她……
這讓顧繁星不禁又想起了路從白中彈的那一次,云層間隙里透下的月色似把他的側臉映照得比那時候還要蒼白幾分。她吃力地撐起一點身子,輕聲喚他。
“……我在。”不知是不是視線開始模糊的關系,路從白睜開眼,微微瞇了瞇,才在扭頭看清顧繁星之后低低應了兩個字。
“路從白,”顧繁星的嗓音帶上了濕意,抬手去觸他的眼梢,又向下將指尖落在他干裂的唇角,那里有著滲出血后又結了的痂,“我還是后悔了。
”
撐到這一刻,她或許終究是要為自己的執念與信仰而失了與母親的約定。
她雖心有愧疚、不舍,卻也并不那麼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