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亭鎮趴在榻上,垂著臉,已看不清神情。
“他們說我,因強求先民之女不成,便將她強辱致死。”
他的聲音無起無伏,似乎再次陷入了當時絕望麻木的情境。
“于是,按著先民的規矩,他們先將我的父母涂抹上油料,點燃后,扔進了巫山之下的長河里。”
他頓了頓,“在我眼前。”
這幾個顫抖的字說完,朱亭鎮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里。
云落落安靜地抬眸看著他。
封宬沒說話。
春離抬起白瞳,輕悠低緩地開口。
“他們當著大人的面,殺了大人的父母后,便將我拖到了大人的面前,給我系了詛咒之鈴,逼迫大人,將巫鈴和山鬼咒符交出。”
原來,那日朱亭鎮搶了巫鈴后,混亂之下,竟將巫鈴帶走。
而那山鬼符咒,便是使女交給朱亭鎮的玉佩。
春離朝榻上的朱亭鎮看去,“大人……沒有答應。”
封宬微微意外——以當年那傻到天真的朱亭鎮的心性,居然能如此清醒?
朱亭鎮微微抬起頭。
春離繼續說道,“大人知曉,以先民之惡毒,交了巫鈴與山鬼咒符后,我們便真的必死無疑。故而,大人與他們說,交巫鈴與山鬼咒符可以,但是,要先將我們送出巫山。”
封宬側眸。
以當時情態,父母在眼前被生生殺害,便是一般人早已失心瘋癲,可朱亭鎮卻能迅速冷靜下來,求得一線生機!
倒是能看出如今身為當朝最年輕宰相的那份機睿。
榻上,朱亭鎮卻苦笑著搖頭,“可機關算盡,卻到底魔爪難逃。”
“在他們送我與石頭離開巫山時,我迷暈了其中一人,將他扮作我的模樣,用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帶著石頭偷偷地逃了。”
他說得輕松,幾句言語,可到底其中如何驚險又如何艱難,不必贅述也自能想見。
深山荒林,孤獨驚慌的少年,拉著另一個不能言語神智不清的化人小獸,為活著,匆忙地在不見前路的昏暗中拼命地朝前跑。
“我帶著石頭東躲西藏地一直跑了半個多月,眼看就快出了巫山,石頭卻突然咒力發作,劇痛之下,竟是獸性大發……”
他朝床尾的春離掃了一眼,“要將我咬死。”
而種在石頭體內的咒力,就是那時候被發現的。
封宬看了眼那站在光影里,似一叢春竹的春離。
春離沒說話,耳邊白絨的耳鐺,微微晃動。
朱亭鎮嘆了口氣,“我當時就在想,到底還是要死啊!瀕死的時候,卻有個人出現了。”
封宬眼角余光再次瞥向木盒內,發現云落落的手指又變了個姿勢。
朱亭鎮緩緩道,“其實那時具體到底發生何,我與石頭都記不太清了。我仿佛記著,有個人問我,是否想活。”
“待我再次清醒時,這人臉,便已出現在我后背。”
朱亭鎮已是極累,他趴在榻上,連聲音都漸漸氣弱。
“起初,這臉是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的,甚至連發作都極少。我連它是何都不知曉,直到有一回,我無意中拿出那枚山鬼咒符的玉佩,這人臉忽然便尖叫起來!只要石頭施展妖力,那人臉便會沉息。可石頭一旦用妖力,身上的咒術便會發作劇痛失狂,只能用那巫鈴克制它收回本性。如此反復惡循。”
“我想將那咒符扔掉火燒砸碎皆不能,只可日日戴在身側。后我鉆研許多咒術之法書,又見過許多高人大師,隱約知曉,后背此臉,怕是與我同生共死了。
而當年到底是何人,將我從石頭口中救下,又是為何將那張臉寄生在我后背之上,我始終未曾得知。呵……”
他趴回榻上,苦笑。
——當初拼命求活,也不知到底是為了什麼。
被陰煞附體,終日受折磨,還不如當時一死百了罷了。
忽聽桌邊封宬問:“數日前的刺殺,朱大人是從何處提前知曉?”
朱亭鎮微頓了頓,無奈嘆氣,“你小子真是……罷,我也不瞞你了。”
朝封宬看來,“你當我拼命讀書,鉆營做官,討好你父皇,是為何?”他眼底冒出一絲暗沉光澤,“自然是,為了報仇。”
權大勢大,就有了回擊的底氣。
“我曾派人回去,卻發現,巫山之下,那一群先民,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完全消失了。甚至連山神殿都已破敗荒廢。”
朱亭鎮面色微沉,“我四處命人查探,終于得到幾分他們的行蹤,知曉他們還在隱晦地行祭祀山神之術,便故意將我在找他們復仇的消息給傳了出去。”
封宬眼中深涌微動,朝朱亭鎮看了眼,道,“所以,他們為了得活,必然會先一步來刺殺朱大人。而那一日朱大人則是故意將他們放走,以圖放長線釣大魚?”
他頓了下,再次問道,“可那時朱大人不是已有受死之心?”
朱亭鎮眼露驚色,深深地看了眼封宬,點頭,“是,我自知我時日無多,卻又不肯輕易放過那群惡鬼,更想為石頭尋個庇佑之處,于是,便利用了那場刺殺。”
床尾,春離微微抬起眼睫。
“內閣那梁芳,平素里雖然碎嘴了些,倒是……也算個可靠的吧!”
朱亭鎮夸著自己死對頭,縱使滿身疲憊卻還是露出了一副噎到的神情,默默地翻了個白眼,繼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