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這雙眼這樣干凈,這樣美好。
封宬忽而不敢看。
可他逼著自己,努力地去仰望她,去追逐她。
“我心之欲壑,實難對你所向。方才被魘住的那一瞬,我以為自己瞧見了心中之貪婪,所以,不敢叫你發現。”
“是因我生了懼意。”
“我怕你知曉了我的自私,便會遠離我,生疏我,再不看我。”
“所以,我才瞞了你。”
他終是將長久以來壓抑在內心的苦處難言訴諸言語,告訴了他的女郎。
如今,如何抉擇,便只看她。
他依舊沒有如先前那般不敢面對地轉開目光,依舊注視著云落落。
按住一顆已墜回冰湖里的心,緩聲道。
“是我之過,落落。”
云落落看著封宬,忽而想到了觀主從前念的話本子里提過的話——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那時,她問觀主。
——愛為何?憂為何?怖,又為何?
觀主笑著摸她的頭,被酒意沁過的嗓子微啞地說:“便如見花月不能忘,不敢望。見朝露不能久,不敢救。見心悅者不能悅,不能樂。”
太晦澀了。
她不懂。
可這時,看著面前的封宬,她卻仿佛懂了一些。
于是她問。
“三郎。”
封宬眼底一顫,似是等到了宣判,蜷起了手指。
“你是怕我知曉了你的念想,會疏遠你冷落你甚至不再理會你,是麼?”
封宬頓了頓,點頭。
就聽云落落說:“我不會的,三郎。”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
卻如列缺,直從封宬的腳底猛地躥入天靈!
他渾身酥麻,被這一句話給震得神魂皆蕩!
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聲音。
云落落已伸過手,再次拉住了他的指尖,認認真真地看過來。
道,“我牽你因果,結你因緣,便已接受了你的一切。”
“你堅強隱忍也好,你自私貪婪也罷,便是想獨占我想囚禁我甚至對我動了殺意都不要緊。”
封宬瞳孔一縮,當即開口,“不!落落!我絕無……”
卻看對面云落落彎唇,低笑出了聲!
“呵。”
“!!!”
這是落落第一次笑出聲了!
封宬呆滯了!
天籟二字,當真叫他今兒個是真真明白了!
落落的笑聲!居然是這個樣子的!
那是晨曦里第一滴墜落的晨露,那是早春里初次綻開的花語,那是在人心頭里驟然迸開極致欣悅的喜意!
封宬怔怔地看著面前淺笑著的女孩兒。
又聽她說:“我知曉。我逗你的。”
“???”
“!!!!”
——這是他的落落麼?
——他的落落,怎麼還會有這樣、這樣、這樣可愛的一面啊!!!
萬千話語驟然沖到嗓子里!
封宬剛要開口。
對面,云落落再次抬起笑眼朝他看來,“三郎,我不會疏遠你。所以,今后,莫要瞞我。”
分明是笑眼淺彎的。
可封宬卻仿佛瞧見了那笑顏之后寧然的冷冽!
他被這樣的云落落給弄懵了。
竟再次說不出話來。
然后。
就見云落落并攏劍指,點向他的額間。
輕聲說:“閉眼,三郎。”
封宬根本沒有反抗地閉上眼。
然后聽到云落落說。
“我要助三郎揪出落在三郎識海里的那縷魔意神魂。會有些痛,三郎,且忍一忍。”
封宬握住云落落的一側衣角。
“嗯。”
下一瞬。
那血色漫天的雪原,再次浮現在眼前!
他的周身,火燒的灼熱頃刻遍布全身!
焚毀血肉的疼痛倏然席卷了他!
他難忍地驟然攥緊拳頭!
卻忽而聽到身后傳來一聲低語。
“三郎,抬頭。”
然后,一雙手,從背后伸過來,抱住了他。
分明瑪瑙手釧已斷,可焚燒的灼痛還在絲絲刻刻地摧毀他的血脈骨髓。
便是那擁抱也不能減輕分毫。
云落落的聲音,在他耳后輕輕地響起。
“這是你強大的心智在對抗此神魂中的魔意產生的痛苦。你越是堅定,痛楚就會越深。我無法為你祛除這痛意。三郎,只能靠你自己。”
他抬起頭,感受到來自背后溫柔的擁抱,卻不見人。
然后又聽到了云落落說。
“三郎,去找。找你所見之不妥處。”
“別怕,三郎,我陪著你。”
他終是抬起頭。
再次看到了雪原的前方,那浮尸遍野的無間處。
血色再次蔓延過來。
這一回,他卻沒有退。
而是一步一步,踩入深厚的積雪里,往前,再往前!
火意將他燒得四肢麻木,他卻依舊死死地盯著前方。
眼看那血色再次鋪展到腳下。
他的心底,巨大的懼意倏地覆蓋而來!
可這一回,他卻沒有回頭去逃,去躲閃。
看著那幾乎將他吞噬殆盡引他墮魔的血海,忽而心有所動!猛地抬腿,狠狠一腳,踩了下去!
“師父!”
先前那一聲童子脆響陡然浮現!
封宬猛地抬頭!
就見雪原猶在,血與死尸卻都不見。
無邊無際的白銀前方,有一個身穿白衣的身影,幾乎與這天色同一的白融為一體!
他一直往前走,不曾回頭。
“師父!為何啊!”
童聲尖利長喚!
封宬赫然發現,這聲音,仿佛是從自己身后傳出的!
剛要回頭!
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他身側沖了出去。
追著那白色的身影一直跑過去,卻一頭栽進雪里。
他掙扎著抬起頭,再次喚,“師父!為何要拋下蒼生自私離去!您不是說,佛憐蒼靈,慈悲眾生麼!師父!師父!”
佛?
封宬心下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