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宬微微側眸,眼底不知是何情緒。
孫羽額頭的汗都下來了,捧著木牌的手也有點發抖。
卻還是咬牙說道。
“小人聽說,水初的眼,是殿下您親手給他合上的。”
他終于鼓起了巨大的勇氣,看向封宬,對上那張如天山巔雪的臉,又打了個顫兒。
低下頭,帶著點顫音地說道。
“其實水初那孩子是兩年前凈的身,當時沒有走官路,小人這才謊報了他進浮夢樓的日子。”
趙一趙三對視一眼,趙三皺了下眉。
孫羽也不敢看幾人的臉色。
“那孩子,到浮夢樓的時候其實才八歲。家鄉鬧饑荒,沒了爹娘,叫個同鄉帶進的京城。為著能有口飯吃,在浮夢樓里,什麼事兒都肯做。小人是真喜歡這孩子。”
說了這一長串話,孫羽都沒發現周圍原本對他不假言辭的御察院侍衛居然沒有呵斥打斷他。
連封宬都只是神情靜默地站在車邊。
他陷入了自己的情緒中,嗓音微微哽咽。
“這孩子,其實身段嗓音都不夠漂亮,上不得臺的。可他說,想報答小人這些年的恩情,自己偷摸兒地凈了身,差點命都沒了。”
“小人憐他,讓浮夢樓的臺柱子帶著他,年初總算能登臺了。誰知卻……”
孫羽縮回一只手捂了捂眼睛,聲音愈發苦澀。
“小人于他哪有什麼恩情哪!不過是看著他機靈又肯吃苦,這才給了他一口飯吃。”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這時,才終于察覺自己的失態。
忙再次伸出雙手,捧著那木牌,恭敬微啞地說道,“這孩子可憐,一輩子孤苦無依。沒想到死后居然還有三殿下這樣金貴的人為他做主。
這點子心意,當是浮夢樓上下,替水初答謝您的。”
他又將手往上抬了抬,“請三殿下萬莫要推辭。”
說著,深深垂首俯身。
那樣子,從外人看來,完全一本討好奴顏封宬的樣子。
趙一趙三都沒說話。
兩邊侍衛森立,凜冽肅然。
封宬看著那染著汗漬的木牌,唇角一彎,抬手,將木牌捏在了指間。
然后轉身,上了馬車。
孫羽眼眶一瞪,雙手一圈,行了大禮,“恭送三殿下!”
然后,就感覺肩背被什麼人拍了拍。
他的眼底募地一酸!
“咯嗒咯嗒。”
馬車離去。
兩邊行人紛紛避讓不及。
孫羽緩緩抬頭,看那森然懾人的馬車在一眾忌憚小心的目光中,緩緩行于崇義坊中迷離炫目的夜燈中。
半晌,咧開嘴。
“這麼高興呀?”身后,忽然一道風情多意的笑聲問起。
孫羽一回頭,便見到一張油彩描畫,雌雄莫辯的臉。
立馬抬手,一副生意人的架勢,將人往回架,“哎喲我的小祖宗,下一場可就是您的戲嘞!您趕緊地,這怎麼馬甲還沒掛哪?”
浮夢樓臺柱子小玲瓏拍了下他的手,又朝御察院的馬車方向看了眼,問:“三殿下真的能查到殺害水初的兇手麼?”
孫羽頓了頓,回頭,跟著看了眼,片刻后,點頭,“三殿下一定能抓到的。”
小玲瓏的眼眶頓時微微泛紅,跟著卻輕輕笑了,“若是三殿下真的給水初雪冤了,以后他只要來聽戲,我給他唱全場!不要錢!”
孫羽瞪了他一眼,“不要錢咱們一樓的人喝西北風啊?小祖宗哎!您快點兒著的,今兒個可是有不少貴客,走走走,小的我親自送您去后臺,成吧?”
浮夢樓前。
伙計迎來送往。
賓客絡繹不絕,戲聲唱念做打。
二樓的包廂門口。
端茶送往的小子們路過時,都朝那緊閉的門微微停步,然后又匆匆離去。
大夢一場,誰言荒唐真心?
……
封宬俯身進了馬車,就看到云落落正靜靜地坐在那里。
一雙眼,在琉璃燈的映射下,斑斕如瑰露。
正一錯不錯地朝他看著。
他捏著木牌在一旁坐下。
小甯立馬就從他的衣領子里鉆了出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在半空轉了幾圈兒,又對上封宬,故意笑著揶揄道,“哎喲~三殿下大恩大德,請不要推辭呀~~”
封宬朝她看了眼,沒說話,又低頭去看手里的木牌。
汗漬微濕,黏在手指上并不舒適,可他卻沒拿帕子擦拭,只是捏著木牌,靜靜地看著。
然后,就見視線里,一只手伸過來,在他的腕間輕輕一握。
帶動了腕上的紅繩瑪瑙,在腕心輕輕一滾,清涼緩潤。
他抬起頭,又對上了云落落的那雙淡出紅塵之外的安靜從容的眼眸。
忽然忍不住地,彎了唇,笑起來。
小甯還在抱著鬼火跳來跳去呢,乍一看到自家一直繃著臉的傻弟弟突然笑起來,還有點兒愣——這是怎麼啦?高興還是不高興啊?
然后就聽封宬似呢喃般對云落落輕聲地說:“原來是這樣的感覺麼?”
他捏緊木牌,另一手反握住云落落的手指,朝自己的胸膛按過去。
眼底的笑意自眼角一直滲透出來。
“原來,是這樣的欣悅麼?”
被人釋放善意,原來竟會讓心快活成這般?
冰封的雪底魚,沐春雨而生。
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暖,與美好。
那種歡欣,那種鼓舞,簡直讓封宬悸動得連指尖都輕輕發麻。
他抓著云落落的手,用力地按著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