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眸中云翳忽而如水墨點點散開,再次露出那雙如夜下深潭的眼。
漣漪在其中幽幽一晃。
她緩緩開口,“你騙我?”
玉兒當即屈膝低頭,“請女冠饒恕小妖求全之罪。小妖若能渡過此劫,愿立誓造福一方山水,求女冠饒過。”
前日里她進山采藥時就發現不對,有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她心下實在不安,于夜潛入跟蹤之人家中時,誰知竟聽到那方才還在人前和善親切的老村長說:“傳聞人魚肉身有益壽延年之效,一條便是價值連城。大牛麼,就不必留了,必會壞事。那人魚,留活口!”
她當時真是恨不能去撕了這些貪婪無恥的下作之人,可是……若沾染了血煞。
她腹中的孩兒,她的大牛哥,要怎麼辦?
于是,她想到了那邊山上的道觀,大牛哥口中時常提起的——落落妹妹。
她知自己已犯了道家忌諱,可她……瞞不過,便不如以誠相待,以求一線生機。
云落落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目光落在她周身不曾沾染一分血色的淡藍妖氣上。
片刻后,問:“人妖殊途,情愛不過煙云,百年之后,你可想過,該如何?”
妖之壽齡,或千百年,然人之一生,不過短短彈指之間。
相愛過后呢?
難道徒留上千年的思念與孤寂麼?
玉兒沒有料到云落落竟然沒有在意她犯下的欺瞞,愣了愣,搖頭。
“小妖……求仁得仁。”
云落落目露恍惚。
不過一瞬,卻是開口,“記住你的立誓。”
玉兒呼吸一松,站了起來,剛要道謝。
王大牛急匆匆地沖了進來,“玉兒,我們要趕緊……”
沒說完,卻陡然看見站在桌邊的玉兒,呆了一刻,隨即狂喜,“你好了?!”
玉兒走過來,將包裹和雨傘遞向云落落。
然后朝王大牛溫柔地笑開,不似方才那樣清絕聰敏的冷靜,單單純純地開口,“都要多謝女冠。”
王大牛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是!是!多謝落落!落落,謝謝你,謝謝你……”
云落落接過包裹,沒再說話,走到門外。
“啪。”
打開了雨傘。
噼里啪啦的雨聲,驟然在頭頂響起。
她走進雨里。
身后,王大牛忽然喊了一聲,“落落!”
云落落站了站,側過臉來。
聽他聲音微顫,用力的聲音透過雨簾清晰傳來。
“你以后……要好好的!”
她抬眸,看過去。
玉兒站在他的身旁,溫柔地福了福身。
“祝女冠仙身永駐,坤道不老。”
她點點頭,沉默地轉回身,走了出去。
大雨之中,整個咸水村就好像被雨水與這整個紅塵隔絕了一般。
遠處的瓦房,腳下的泥地,兩邊的大樹,全都模糊成了一片灰白色。
云落落聽著頭頂雨傘上清脆的雨滴聲,一步一步。
走過那個她曾經偷偷爬過的高石墩子,就為了看一眼遠處曬稻谷的場地里,嬉戲熱鬧的孩子們。
走到那個破舊的小茅草屋,那天她曾被幾個壞孩子圍在里頭砸石子,然后英武高大的大牛哥沖進來,嚇跑了那群壞孩子。
走過那個已經破了個大洞的雞窩,那個觀主為了給生病的她做點好吃的,半夜偷偷爬進去摸雞蛋,被村民追著打。
走過,走過……
一直走到村的盡頭,看到前往靈虛觀的唯一一條小路邊,滿身濕透的石頭,抱著個黑漆漆的小狗崽子,縮在一棵大樹下。
一見到她,就高興地一躍而起,沖了過來。
“落落姐姐!”
云落落低頭,將雨傘歪了歪,擋在他的頭頂,看他。
石頭高興地舉起手里的小黑狗,“落落姐姐,你看!我抓了最肥的一只來,給你帶回去,陪你玩,好不好!”
云落落看向那只小黑狗,連眼珠子都是黑黑的,藏在烏黑的毛里,差點都看不到。
“嗚嗚。”
小黑狗發出兩聲輕哼。
云落落伸手,摸了摸那小黑狗的腦袋。
石頭一臉的得意,“送給你。讓它陪著你,你就不怕怕啦!”
云落落抬眸,看他眼睛,和懷里的小黑狗的眼睛一樣。
黑溜溜的,亮晶晶的。
她的指尖慢慢往上,點在了石頭的額頭。
石頭一愣。
便聽她用那好聽的,像仙女兒唱歌一樣的聲音,輕輕地念——
“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禍化為塵。”
“石頭,愿你此生,喜樂安康。”
“此緣已了。”
“再會。”
第八章 京都有妖
無極觀,一間奢華的廂房內。
封宬懶洋洋地閉目靠在雞翅木的太師椅里,散開的長發,如流水般自一邊垂落下來。
他翻了個身,太師椅隨著輕輕晃動起來。
長發跟著搖晃,輕飄飄地擺到了他的手邊,掠過他夾在指間的六角符包。
“殿下。”
趙三從松鶴游云的屏風外走進來,單膝跪地。
封宬睜開眼,松松地打了個哈欠。
“說吧。”
“是。”
趙一應了一聲,站起來,低聲道,“方才屬下……”
半個時辰前。
純陽子將封宬恭恭敬敬地送進無極觀最好的廂房后,便急匆匆地來到了后院,觀主的居室。
平時閑人免進的屋子里,此時,竟早已站了七八個同樣身穿長袍的道士!
一見純陽子進去,立時圍攏過來。
“師兄!怎麼樣?”
“師父,那三皇子到底為何而來?”
“師弟!”
純陽子抬了抬手,眾人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