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嘗不想給你一次機會，看看我自己，到底能不能喜歡上你……

豐隆云君深深覺著無力至極，為了這癡情的竹子精，也為了自己。

他在那竹花囚籠里，無數次重回十五歲驅儺那日。

他尋回了被遺忘的記憶，想起了自己成仙前的身份，想起了前世里他重回洛陽城那日，千渺俏生生立在他跟前，哭著抱住了他。

千渺說她是父親曾經的故人，是她陪著他度過了那一段荒蕪的歲月，是她將他傷痕累累的心口一點點補足了血肉，令他有了鮮活生氣。

若是他沒有成仙，最后，他應該會愛上她的吧。這般倔強又固執的女子，這般以一顆真心待他的女子，這般一直對他不離不棄的女子。

他其實很久以前就認識千渺了，只是，他將她給忘了。

他不僅將她給忘了，還無數次推開她，狠心踐踏她的一片真心。

可若不是他將她給忘了，她又何苦以千年靈力為賭，帶他重回洛陽城？

所以歸根結底，都是他錯了，是他欠她的。

所以他才愿意一次次舍去記憶，陪著她重回十五歲那日，一次次經歷生離死別，一次次看著她倔強地試圖改變他的命運。

可是，不管千渺帶著他重回洛陽城多少次，嘗試過多少次，費盡心思阻止了多少回，最后，他都會機緣巧合撿到那一穗酆都稻。

他終究舍去了王環的軀殼，成了豐隆云君。

“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我你已經醒了，為什麼給了我希望又讓我破滅……”千渺死死拽著他的衣角，仰頭望著他。

“因為再耗下去，你會死的。

”

“你擔心我會死，那你心中到底有沒有一點點，一點點喜歡我？”

千渺望著他，眼中滿是希冀，急切地問道。

那神情是如此小心翼翼，仿若逆水之人抓住了瀚海中的一根獨木。那木頭若是散了，她便將松手永沉水底，再也浮不上來。

“我……”

豐隆云君心中一悸，只覺著胸口壓著什麼，沉甸甸的。

他做豐隆云君時，忘記了前塵往事，只知曉一直有棵竹子精追著他說喜歡他，給他寫情詩繡帕子。

如此糾纏了數百年，他的心中不是沒有憐惜，若不然也不會知曉她失蹤后到這北邙山來尋。

可經歷了這數次重生之后，又恢復了早先的記憶，他心中的幾分憐惜也化作了說不明道不清的情愫。

甚至連他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喜歡，還是愧疚，又或許，二者皆有？

此刻面對那雙癡癡望著他的眼，他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垂眸不語，隱去了眼中的悵惘。

10

“我曾聽聞凡間有句話，叫做心誠所至，金石為開。”

就在千渺灰了心，癱在地上僵如枯骨時，她聽得一道溫暖的聲音傳來，睜眼一看，是阿姚。

阿姚笑嘻嘻地倚了過來，抱了抱千渺，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我只知道，你若是再這樣頹喪下去，云君必然不會因此而憐惜你，那當真是半點機會也沒有了。”

“可若是你勤加修煉，早日成仙，到時候沒有天道阻攔，還有千萬年的時間任你捧出一顆真心，還怕打動不了云君嗎？”

雖是低聲私語，可她知道憑著幾人的耳力，早就聽得一清二楚。

而她這話，既是對千渺說的，也是對云君說的。

阿姚知曉，云君也是動搖了，只是這一時半會兒連他自己也沒看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一面望著還在沉思的云君，一面湊在千渺跟前，擠眉弄眼說著悄悄話。

“千渺姐姐，你看，云君至少沒有拒絕你，他也從未說過不喜歡你，說明還是有機會的，對不對？”

一旁柏久也對著山陰縣主微微笑道：“駙馬寫的那出戲當真是妙，尤其是那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用得恰到好處。”

“他也就這點本事了，平日里牙尖嘴利的，吵得我頭疼。”山陰縣主雖是抱怨，珠翠半垂遮住了眉梢，卻遮不住藏著的萬般笑意。

千渺悲喜交加，呆呆看向豐隆云君。卻見豐隆云君避開了她的眼，看著竹花凋落成滿地碎金，眉眼卻溫和了許多。

她一雙美目瞬間涌出了無盡柔情，擦著眼淚，歡喜極了，“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修煉，我一定早日修煉成仙！”

因著千渺靈力耗盡，只剩了一顆美人頭能維持原型。她脖頸以下都化作了竹子，枝葉婆娑，張牙舞爪的，被豐隆云君抱在懷里。

她將頭緊緊貼在云君懷里，卻被云君有些嫌棄地嚷嚷道：“離我遠些，男女授受不親……哎，阿姚，你走那麼快做什麼，你不是力氣大嗎，哎，阿姚你走慢些……”

千渺只當沒看見，不管不顧地貼緊了他的胸膛，笑得眉眼彎彎。

美髯公也不知從哪里跑了出來，拎著鸚鵡籠子，面上胡須剃光了，看著風度翩翩的模樣。

“我來送送你們，縣主今日忙著料理芍藥花與人私奔的事兒，沒空，讓我替她說一句有緣再會。

”

籠子里的鸚鵡也蹦跳著學舌道：“再會，再會……”

阿姚朝他叮囑道：“那方子有一處差點忘了交待你了，用這檉柳制成的灰汁來煮芭蕉時，別忘了滴入些檉乳，就是那斷口處滴下來如同松脂一般似柏而香的東西，能增加肉香。

”

不管山下是怎樣寒冬凜冽，北邙山里春潮浮著綠煙，艷杏燒林，明明燦燦。

美髯公一手提著鸚鵡籠子，一手拽著阿姚留給他的方子，望著一行人離去，心中感慨不已。

那竹子精以千年靈力，倒是試探出了一顆真心，看這模樣怕是總有一天能終成眷屬。

民間老話說得好，女追男，隔層紗啊。

沒曾想他堂堂駙馬都尉，竟誤打誤撞做了紅娘。

當初寫那出《離恨天》，只是因縣主想要個癡情女與薄情郎的故事，卻沒想到最后竟能引出這麼多糾葛。

當真是應了那戲詞里說的，私拭千行淚，暗斷九回腸。

本為堂下看戲人，豈不知，自己就是那戲中人。